篝火的噼啪声,裕南县百姓的欢歌笑语,陈逸那不成调却悠远的笛声,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瞬间被隔绝在外。林默的整个世界,都浓缩进了手机听筒里传来的那个苍老、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压抑不住激动情绪的声音。
“……楚老?”
林默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他下意识地站起身,离开了喧闹的篝火,走到一处更安静的黑暗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平复情绪,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叹尽了十数载的郁结与风霜。“是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在巴黎,很威风。”
楚天雄的声音透过电波,带着一种黄土高原的干燥和粗粝。
“我只是……运气好。”林默说。
“运气?”楚天雄在那头似乎笑了笑,笑声有些沙哑,“把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命运,和一个全球奢侈品牌的诞生,绑在一起,还让全世界最挑剔、最傲慢的那群人为你起立鼓掌。这要是运气,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谋略二字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恭喜你。我是想问你一句话。”
“您说。”
“你建了一座很高、很漂亮的楼,山里的人都住了进去,他们很开心,觉得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对吗?”
林默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只是个引子。
“但你有没有想过,”楚天雄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耳边低语,“楼越高,风越大。你给他们的,不只是一份工、一碗饭。你给了他们尊严,给了他们希望,更重要的,你给了他们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天章’。你把一群分散的、沉默的人,凝聚成了一个会说话、有力量的整体。”
林“默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力量……”楚天雄继续道,“是头最难驯服的野兽。你亲手把它养大了,现在,所有人都看见了它。有人会喜欢它,有人会利用它,更有人……会惧怕它。”
“你现在,不只是一个西部试验区的主任了。你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能让资本低头、让穷人看到希望的符号。这很危险,林默。”
“京城里的有些人,不喜欢太耀眼的符号,尤其是一个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符号。”
楚天雄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剖开了林默心中那片被成功与喜悦掩盖住的、隐秘的忧虑。他所做的一切,从商业上看,是完美的闭环;但从权力的棋局上看,却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变量。
“我明白了。”林默轻声说。
“不,你还没完全明白。”楚天雄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过来人的沧桑,“当年的我,以为手里握着真理,就能横冲直撞。结果呢?我撞在了礁石上,粉身碎骨。那块礁石,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固化的格局,是千百年来‘稳定压倒一切’的惯性。”
“你比我聪明,你懂得借力打力,懂得用资本去撬动资本。但你掀起的浪,比我当年大得多。记住,林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让自己,被亲手掀起的巨浪吞噬。”
电话挂断了。
林默站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山谷里的风吹过来,吹得他胸前那朵大红花微微颤动。他仿佛能从风里,嗅到一丝来自遥远京城的、熟悉的、冰冷的气息。
他走回篝火旁,苏曼和陈逸都感觉到了他身上气息的些微变化。
“怎么了?”苏曼关切地问。
“一个老朋友的电话。”林默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重新坐下,将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肉递给苏曼,“尝尝这个,外焦里嫩。”
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电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候。但苏曼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几天后,巴黎的喧嚣和裕南县的篝火都已渐渐远去。
“天章”的全球巡展计划正式启动,第一站就在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引发了排队狂潮。而林默和苏曼,则已经回到了绿洲市的试验区总部,投入到更繁琐的日常工作中。
这天下午,苏曼几乎是撞开林默办公室的门冲进来的。她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是一种混合了狂喜、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连高跟鞋跑掉了一只都没发觉。
“林默!林默!我们上……我们上哈佛了!”她语无伦次,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
“上哈佛?”林默正埋首于一份关于西部地区水资源调配的报告,闻言抬起头,有些不解。
“不是我们去上学!”苏曼把平板电脑拍在他桌上,指着屏幕上的标题,声音都在发抖,“是哈佛商学院!他们把‘天章’写进了年度商业案例!看!看这个标题!”
林默凑过去,只见屏幕上是哈佛商学院官方网站的页面,头条文章的标题用加粗的英文字体写着:
《the “Lin-Su model”: A New paradigm for Luxury, merging cultural Ip, poverty Alleviation, and high-tech》(“林-苏模式”:一种奢侈品新范式,融合文化Ip、扶贫与高科技)
文章的配图,正是卢浮宫秀场上,林默、苏曼和陈逸三人在t台上谢幕的那张照片。
“林-苏模式……”林默看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又看了看旁边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的苏曼,不禁有些莞尔。
苏曼一把抢过平板,像个献宝的孩子,快速滑动着屏幕,为他念诵其中的关键段落:
“……‘天章’的成功,并非偶然的商业奇迹,而是一种颠覆性商业模式的胜利。哈佛商学院的研究团队,将其命名为‘林-苏模式’,其核心由四大支柱构成。”
“第一,深度文化Ip的价值再造(deep cultural Ip Revaluation):它摒弃了肤浅的‘中国风’符号,而是深入挖掘了一个民族数千年的文化母体(如《山海经》),将其转化为具有普世审美价值的、独特的品牌叙事。这为全球其他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家,提供了如何将文化遗产转化为顶级商业价值的全新思路。”
“第二,具备造血功能的企业社会责任(Sustainable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天章’模式的核心,是其利润分配机制。将品牌利润的30%永久归属工匠信托基金,这使其扶贫行为从一次性的‘输血’,转变为可持续的‘造血’。它证明了商业向善不仅是一种道德选择,更可以构筑最坚固的品牌护城河。”
“第三,基于高科技的血统认证(high-tech powered Authenticity):通过引入区块链技术,为每一件手工作品建立不可篡改的数字‘族谱’,‘天章’革命性地解决了奢侈品行业最大的痛点——真伪鉴定与品牌价值稀释。它将‘稀缺性’从物理层面,提升到了数字维度,创造了一种‘可被验证的传奇’。”
“第四,重新定义奢侈(Redefining Luxury):‘林-苏模式’的终极意义,在于它向世界证明了,奢侈品的价值,可以不源于西方的贵族血统和悠久历史,而可以源于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对劳动者的尊重,以及对未来的责任。它将奢侈品的内核,从‘占有’,升华为了‘守护’。”
苏曼念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林默,眼睛亮得惊人:“林默,你听到了吗?他们把它命名为‘林-苏模式’!我们的名字!我们要被写进全世界所有商学院的教科书里了!”
这一刻的她,褪去了平日里商界女强人的干练与沉稳,像个考了满分、急于向家长炫耀的小女孩。这是比赚到再多钱都更让她感到荣耀的时刻。
林默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报告,轻轻敲了敲平板:“比起这个名字,我更高兴的是,他们看懂了。而且,他们把它总结出来,告诉了全世界。”
他的关注点,从来不在自己,而在模式本身。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做的!”苏曼骄傲地一扬下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不行,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逸那个老顽固,让他也高兴高兴。”
电话接通了,苏曼兴高采烈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传来陈逸一贯冷淡的声音:“哈佛?一帮只认得数字的资本家,懂什么叫艺术?无聊。”
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听听!你听听这人!”苏曼气得直跺脚,“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林默却笑了。他能想象得到,此刻的陈逸,大概正一个人躲在哪个角落,板着一张脸,却偷偷地用手机搜索着那篇文章,嘴角或许还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浅得不能再浅的笑意。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西部试验区,甚至传到了裕南县。当地的干部和百姓或许搞不懂“哈佛商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他们从新闻里,从各级领导的口中,明白了一件事——林主任和苏总做的事情,得到了全世界最高学府的认可,是顶了不起的大好事。
一时间,“林主任”这个名字,在西部这片土地上,被赋予了更传奇的色彩。
就在苏曼还沉浸在被“载入史册”的兴奋中时,她的助理又敲门送来一份最新的舆情监测报告。
“林主任,苏总,又有一个新热搜。”
苏曼随手接过,看了一眼,却愣住了。她把平板转向林默,表情有些古怪。
“你看这个。”
热搜榜的榜首,不是“天章”,也不是“林-苏模式”,而是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当代年轻人迷上了非遗#
林默点开话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顶到最热门的短视频。
视频的画质有些粗糙,拍摄地点似乎是在一个大城市的普通公寓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笨拙地捏着绣花针,对着手机上的教学视频,一针一线地,在一方小小的绣绷上,尝试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名为“盘金绣”的古老针法。
她的手指被扎了好几个口子,贴着创可贴,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
视频的文案写着:
“我的新年愿望:不求脱单,不求暴富,只求学会‘天章’九尾狐披肩上的一种针法。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天章’的绣娘!”
视频下方,是数以万计的点赞和评论。
“姐妹,组队!我也在学!手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报了个线下的蜀绣班,老师傅说,他教了三十年,从没见过一个班里能有这么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以前觉得这些老手艺土得掉渣,看了‘天章’才知道,不是它们土,是我瞎。”
“这才是我们自己的奢侈品!我为它骄傲!”
林默看着屏幕上那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看着那些充满朝气的留言,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
这,或许是“天章”的成功,带来的一个最意想不到,却也最美好的“副作用”。
文化的种子,已经播下。
而就在此时,林默的私人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屏幕上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他存在通讯录里,却极少联系的号码。
发信人:夏清月。
短信的内容,一如既往的简短,却力重千钧。
“你做到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但,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