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砸下来的动静像是一百个雷公在耳边同时敲锣,震得人脑仁生疼。
原本还算宽敞的地宫瞬间变成了一张正在被猛力揉皱的草纸,头顶那几根雕着龙凤的横梁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裹挟着千钧重的碎石和陈年积灰,没头没脑地往下灌。
咳咳……
身侧传来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嗽声。
林清瑶刚想抬手挥开眼前的灰尘,就被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大力猛地拽向一旁。
一块磨盘大的青石擦着她的衣袖砸在地上,激起的石屑在她脸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沈昭半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个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
他那只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的肩膀此刻因为剧烈动作再次崩裂,鲜红的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黑红的小坑。
但他却在笑。
那笑容混着嘴角的血沫子,看着既狰狞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傻气。
嫂子……啊呸,清瑶妹子。
沈昭抹了一把脸,把那一手的血随意地在衣服上蹭了蹭,眼神却亮得吓人,那是回光返照的亢奋,我体内那只残废蛊虫……还能炸一次。
林清瑶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去抓他的脉门。
沈昭却极其灵活地一缩手,指了指东侧那面已经裂开大缝的岩壁: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留意过,那边的岩层颜色发黑,还渗水,后面肯定是土质疏松的断层。
只要把这点当量塞进去……轰的一声,绝对能通到山腹里的暗河。
你是想把自己当炸药包?
林清瑶的声音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拎出来的,她动作极快,一把撕下自己的裙摆下沿,手法娴熟地想要去裹沈昭那还在往外喷血的伤口,闭嘴。
蛊爆的威力你比我清楚,震碎心脉也就是眨眼的事,你想死在这儿给那老妖婆陪葬?
不行啊……
沈昭没躲,任由她把那布条勒进肉里,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伸出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一把扣住了林清瑶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掌心滚烫,像是要把最后的体温都渡过来。
你还记得……三年前,在药宗后山,你被那支‘追魂弩’射中的事吗?
林清瑶的手指猛地一僵。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支弩箭上有倒刺,涂了见血封喉的蛇毒,若不是当时恰好有人替她挡了一下,那一箭原本是奔着她心口去的。
后来她只记得那个替她挡箭的傻大个连脸都没露,捂着屁股就跑了,害得她一直以为是哪个暗恋自己的师兄做的好事。
是你?
林清瑶猛地抬头,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憨厚得有些缺心眼的男人。
是我。
沈昭嘿嘿一笑,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释然,那不是意外,也不是你运气不好。
那是父皇……派来的死士。
我是去截杀的,结果腿脚慢了点,只能拿肉身去挡。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是去买菜路上顺手扶了个老太太,而不是违抗皇命、以身挡毒。
从小到大,我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倒霉催的‘承劫子’,喝凉水塞牙,出门踩狗屎。
沈昭咳出一大口血,眼神温柔地看着林清瑶,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倒霉……都是为了今天。
我的命就是用来给你填坑的。
今日,换你还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竟是想把林清瑶直接扔向沈渊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霸道的赤金色光芒骤然在地宫中心炸开。
沈渊一直没说话。
从塌方开始的那一瞬间,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一尊沉默的煞神。
此刻,他猛地扯开胸前那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衣襟,露出了心口处那道狰狞的旧疤。
那疤痕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而是一条盘踞在心口的、暗红色的盘龙纹。
那是历代玄冥帝王用来镇压国运的禁咒,也是随时能要了人命的催命符。
沈渊面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将右手食指送入嘴中,狠狠咬破。
带血的指尖在半空中极快地画出一个繁复古老的符文。
以血为墨,以命为引。
嗡——
空气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龙吟。
刹那间,一股赤金色的雾气从他周身那四万八千个毛孔中喷涌而出,在他头顶迅速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那屏障并不厚实,看着像是风中残烛,却硬生生地接住了头顶那块足有千斤重的断龙石。
巨石砸在光幕上,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沈渊的身形猛地一晃,嘴角溢出一丝黑血,但他那双腿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原地,半寸未退。
龙息障……
林清瑶的脑海里瞬间蹦出这三个字,那是她在药宗禁书里看到过的、被列为‘自杀式’防御的皇室秘术。
燃烧十年阳寿,换取一刻钟的绝对防御。
这是真正的拿命在扛。
带她走。
沈渊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含着一把沙子,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头顶那还在不断崩塌的穹顶,那只维持着法阵的手臂因为承受了过大的压力而青筋暴起,几乎要崩裂开来。
我断后。
短短三个字,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压,却又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从未有过的灼热。
他不是在商量,是在下旨。
沈昭愣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哥……
滚!
沈渊暴喝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在那光幕上,让那赤金色的屏障瞬间亮了几分。
林清瑶站在两人中间。
左边是准备自爆开路的傻子,右边是准备燃尽寿元当柱子的疯子。
这哪里是逃生,这分明是在比谁死得更壮烈。
如果是以前的林清瑶,那个只会权衡利弊、把所有人当棋子的冷血毒医,此刻哪怕有一丝犹豫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她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两人的牺牲,踩着他们的尸骨爬出生天,然后在他日登基之时,给他们立一块最大最豪华的碑。
但现在,她的脚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
心脏那个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酸涩又滚烫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那个精密的、只讲逻辑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死机。
去你的因果逻辑。
去你的利益最大化。
林清瑶突然动了。
她没有扑向那个所谓的“生门”,而是猛地转身,手腕翻转,掌心那枚刚刚从棺材里抠出来的、还带着楚晚晴体温的镇蛊玉蝉被她像暗器一样甩了出去。
含住它!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昭正准备运气引爆体内的残蛊,嘴还没张开,就被那枚玉蝉精准地砸进了喉咙口。
他下意识地一合嘴,那玉蝉冰凉刺骨,瞬间贴上了他的舌根。
这是镇蛊蝉,能锁住心窍!
蛊爆的时候它能护住你最后一口心气儿不断!
林清瑶头也不回地吼道,整个人已经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子,扑到了沈渊的身后。
你干什么?!
沈渊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气息,瞳孔剧震,刚想发力把她震开,却感觉到一只柔软却极其有力的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也就是他画符的那只手。
别动!我是大夫!
林清瑶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瞬间冲淡了那浓烈的血腥气。
她的手指并没有去阻拦沈渊的动作,而是极其精准地按在了他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和“神门穴”上。
一股冰凉却柔和的真气,顺着她的指尖,强行钻进了沈渊那已经沸腾狂暴的经脉之中。
龙息障之所以折寿,是因为它在瞬间抽干了施术者的心头血去供养法阵。
林清瑶语速极快,冷静得像是在给医学院的学生讲课,我现在用药修的‘逆流法’,把你散出去的精血截留三分,再引导剩下的七分走‘足少阴肾经’,虽然威力会减弱两成,但不至于让你当场暴毙!
她这是在赌。
赌药王血脉的霸道,能压得住皇室的龙气。
赌沈渊对她的信任,会不会在这一瞬间本能地反击。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沈渊浑身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挣扎,反而主动放开了心防,任由那股冰凉的气息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将那些原本要燃烧殆尽的生命力强行拽了回来。
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他体内交汇。
一热一冷,一刚一柔。
原本赤金色的光幕中,竟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幽蓝。
双脉共振。
沈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那张平日里总是冷冰冰、带着三分讥诮七分疏离的脸,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和血迹。
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权谋,没有利益,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甚至……在那眼底深处,藏着一点细碎的、来不及掩饰的水光。
她没有丢下他。
在这个生死关头,她选择留下来,和他共担这份要命的因果。
沈渊只回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他之前说过的千言万语都要重。
那边含着玉蝉的沈昭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也知道此刻机不可失。
他深吸一口气,那枚玉蝉在口中散发出森森寒意,护住了他狂跳的心脏。
走你!
沈昭一声怒吼,整个人像是一枚人形炮弹,狠狠撞进了东侧那道渗水的裂缝之中。
轰——!!!
比刚才塌方还要剧烈的爆炸声响起。
那不是火药的爆炸,那是生物体内的能量在一瞬间被压缩到极致后的释放。
一股腥臭的绿色气浪裹挟着碎石炸裂开来,原本坚硬的岩壁就像是被重锤击碎的豆腐,瞬间崩开了一个一人宽的大洞。
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水声瞬间灌入耳膜。
暗河!
真的是暗河!
林清瑶感觉到沈渊体内的真气已经到了临界点,头顶的断龙石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那道光幕上也出现了无数裂纹。
她反手扣住沈渊的手指,十指紧扣,那种骨骼错位的力度,像是要把彼此揉进身体里。
撤!
沈渊低喝一声,在那光幕破碎的前一秒,猛地收回真气,借着那股反震之力,拽着林清瑶冲向了那个刚炸开的洞口。
吱吱吱!
一直缩在角落里装死的药灵这时候突然窜了出来。
这小东西别的本事没有,捡漏逃命是一绝。
它趁着混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直接扑向了不远处楚晚晴那具已经被砸得稀烂的尸体。
在那堆烂肉里,有一枚不起眼的银质铃铛。
那是南疆巫女的传承信物,也是号令万蛊的蛊铃。
药灵一爪子扯下那铃铛,却因为用力过猛,把铃铛里藏着的一个夹层给震开了。
一张泛黄的、只有巴掌大的羊皮地图掉了出来。
药灵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地图正中央用朱砂圈出来的那个猩红色的点。
那是……归墟海眼·药王冢。
来不及细看,头顶的一块巨石已经砸了下来。
药灵怪叫一声,一口叼住那张地图,后腿一蹬,直接跳到了林清瑶的肩膀上,爪子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布料。
噗通!
三道人影几乎是同时扎进了那冰冷刺骨的暗河之中。
就在他们入水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整座地宫,彻底塌陷。
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水。
这暗河里的水不像地表河流那样温和,它带着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像是无数根细小的冰针,顺着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钻。
水流湍急得可怕,人在其中就像是一片毫无反抗之力的落叶,被巨大的水压推搡着、翻滚着向前冲去。
林清瑶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了。
入水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她拍晕过去。
黑暗中,只有一只手始终死死地抓着她。
那只手掌宽大、粗糙,指腹上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老茧,硬得像铁,烫得像火。
那是沈渊。
在这足以吞噬一切的激流中,这位帝王没有松开他的手。
不仅没松开,他甚至还在尝试着调整姿势,用自己的后背去撞击那些隐藏在暗流中的尖锐岩石,把林清瑶护在相对安全的怀里。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顺着水波传导过来。
林清瑶心里一紧。
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是沈渊的后背撞上了暗礁。
前面还有个更大的影子在晃动。
那是沈昭。
这个憨货虽然受了重伤,但在水里却像是一条灵活的大黑鱼。
他仗着自己皮糙肉厚,硬是顶在最前面,充当着人肉盾牌,把那些大块的碎石和漂流木统统撞开。
咕噜噜……
一串气泡从林清瑶嘴边冒出来。
缺氧带来的眩晕感开始侵蚀她的意识。
就在这时,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
是药灵那小东西的爪子。
它显然也呛了水,原本蓬松的大尾巴湿漉漉地拖在后面,像个落汤鸡。
它一边死死拽着林清瑶的领子不让自己被冲走,一边还在水里挥舞着那张抢来的羊皮地图,似乎想表达什么。
借着水底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磷光,林清瑶勉强睁开眼。
那张地图在水中并没有烂掉,反而显现出了某种奇异的荧光纹路。
那些纹路……不仅仅是路线图。
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而那个被标记为“归墟海眼”的地方,正在这暗河的尽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红光。
电光火石之间,林清瑶突然明白了。
楚晚晴并没有输。
或者说,她的死,也是这个局的一部分。
她之所以要在地宫里布下那么多杀招,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怪物,不仅仅是为了夺舍,更是为了逼他们——逼拥有药王血脉的她,和拥有帝王龙气的沈渊,在绝境中激活双脉共振。
只有双脉共振产生的能量,才能打开通往“药王冢”的真正入口!
她把自己当成了祭品,把林清瑶当成了钥匙,把沈渊当成了燃料。
好深的心机。
好狠的算计。
想通了这一点的林清瑶,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
那是被人当猴耍的愤怒,也是绝境求生的本能。
想拿我当钥匙?
那就看你这把锁,经不经得起我这一撬!
她反手握紧了沈渊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抠了两下。
这是他们之间新建立的默契密码——还有意识,还能战。
沈渊的手指立刻回应似的收紧了。
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围的岩壁开始变得宽阔起来,原本漆黑一片的水底,前方竟然隐隐透出一丝亮光。
那是出口!
哗啦——!
随着一声巨响,三人一兽像是被巨鲸喷出的水柱,猛地被暗河甩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的瞬间,林清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满是铁锈味和泥腥味。
咳咳咳……我的妈呀,这也太刺激了……
旁边传来沈昭半死不活的呻吟声,他整个人呈“大”字型瘫在乱石滩上,那枚玉蝉还含在嘴里,把他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药灵则是第一时间跳上了岸,拼命甩着身上的水,一边甩一边还在心疼它那身漂亮的白毛:吱吱吱!
完了完了,本大爷的发型全毁了!
下次能不能换个温柔点的逃生方式?
哪怕是坐马车颠一点我也认了啊!
还有主人你也是,下次别哭了行不行,你看看你那眼睛,跟个熊猫似的,肯定是你那个劣质睫毛膏晕了……
闭嘴。
林清瑶撑着身子坐起来,虽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那股子清冷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她没理会药灵的聒噪,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沈渊就躺在她旁边不到半尺的地方。
他身上的龙袍已经成了破布条,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那道盘龙疤痕此刻红得滴血,还在微微发烫。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显然是力竭昏迷了。
但他那只手,那只紧紧扣着林清瑶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半分。
指节泛白,僵硬如铁。
哪怕失去了意识,他的本能依然是——抓住她,别放手。
林清瑶的心脏又是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异样的情绪,伸手在沈渊的脉搏上搭了一下。
还好,只是真气耗尽,加上溺水缺氧,死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试了几次,却发现根本掰不开他的手指。
傻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
既然抽不出来,索性就不抽了。
她就这样任由他握着,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暗河的出口,竟然是一片巨大的地下湖泊。
而在湖泊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孤岛。
那岛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反而生长着无数参天古树。
那些树木极其怪异,树干是纯白色的,叶子却是血红色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红伞。
而在那片诡异的红树林掩映之下,一座巨大的、古朴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隔着这么远的水面,林清瑶依然能感觉到那石碑上散发出的、那种让她血脉悸动的气息。
那是同源的召唤。
也是致命的陷阱。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那张湿漉漉的羊皮地图,又看了一眼那座孤岛。
归墟禁地。
药王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棋局开始的地方。
林清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逐渐变得锋利如刀。
既然都送上门来了。
那就不客气了。
她扯下衣袖上的一块布条,随意地将湿透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然后用那只自由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泛着蓝光的银针。
起来干活了。
她踢了一脚还在装死的沈昭,声音清脆,在空旷的地下湖面上回荡。
不想死的话,就准备好拼命吧。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这场关于江山、关于生死、关于爱恨的终局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