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走了,他去的是物证室。
看着这个拽炸天的背影,周加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问我说,手底下有这么一个刺头,用什么来管的?
“无他,棒棒糖尔。”我笑了笑。
周加卿也笑了,他说元亮你说得还真是啊,张欣这小子到哪里都是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也不晓得他一天要吃几颗?糖放在哪里?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得糖尿病?
搞刑侦的人就是问题多,这一刻的周加卿比好奇宝宝还要好奇宝宝。
夜猫的离开并不影响大家干饭。我不得不承认,州公安局对面这家苍蝇馆子的牛杂,做得还真是好吃。其实这种做法很简单,就是先将猪肥肠爆出油,再将牛肉、牛杂倒入其中爆炒,舀入一点水,放半碗嫩豆腐片,焖上几分钟,再放入油炸得半干的稻花鱼,撒上一点葱花、蒜苗就成了。
牛肉里有猪油的香味,牛杂又软又糯,豆腐有肉香,鱼借豆腐味,好吃得每个人都干了三碗饭。大家都感慨说,这种大杂烩的炒法,确实别具一格,我们强烈建议饭店改名成“牛鱼鲜”或者“杂烩豆腐店”。
但是这个提议刚一说出来,那对油腻的店主夫妻看我们就跟看神经病一样,搭理都懒得理我们,自顾自忙碌着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挺着鼓鼓的肚子,大家约好“晚上见”之后,各自回宾馆休息。
休整是别人的,我没有。
我得去和个人见面,我的老上级,陈恚同志。
前来州公安局的路上,我就和陈恚取得了联系。他在短信里告诉我说,我住的酒店附近有一个咖啡馆,下午我们见一见。
本来,我们是想要约饭的,但是中午我没空,晚上他没空,时间对不在一起,就约咖啡。
说实在的,对于咖啡这东西,我半点兴趣都没有,以前不喝是因为贵,买不起,所以就说喝咖啡是资本主义的奢靡作风;现在买得起了,还不喝,是真心觉得没有茶和酒香,嫌弃那股鸡屎味。
一段时间不见,陈恚憔悴了许多,脑袋两侧的白发密密麻麻地长冒了出来,就跟秋天清晨野草上的露珠一样,在灯光下亮荧荧的,显得他整个人苍老了好几岁。
人一旦从高位跌落,就像筋被抽了一样,那股元气久久都不能恢复,有的人甚至是一辈子都恢复不过来。
男人见面,第一时间都就是打烟。
陈恚从兜里掏出一盒小磨,分了我一根,分了他自己一根;给他自己点上,也给我点上。
“现在这么低调了吗?”我双手把玩着冒着青烟的香烟,久久下不去口,我说大哥你以前不抽这个牌子的烟啊。
陈恚之前抽烟,抽的是盛世山南,一百元一包的那种,什么小磨之类的,只是出于情面偶尔抽一两支而已。现在他居然拿小磨来当口粮烟,我很是不习惯。
“打人不要打脸嘛。”陈恚深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说话。他说,以前在县里当公安局长、当副县长,有的是人逢迎,收烟还要选对象,现在到了州局出入境支队,这个部门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想抽盛世,想吃屁咩?
“也不是说我抽不起,只是想沉淀一下自己。”陈恚自我反省起来。他说,他从基层民警一步步走上县公安局长这样关键的位置,难免沾染上了世纪之交时期公安机关的王霸作风,虽然说守住了金钱关,但是香烟、土特产这些还是常有收受的。
陈恚说,当时只觉得朋友送点烟酒茶是表达心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现在一盘点,发现他的党性从那个时候就淡了,再也没有时刻保持对组织、对党纪、对国法的敬畏之心,也没有再时刻保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
“作风问题根子是党性问题。”陈恚说,人经一难,才学会审视自身,看得更深、看得更透。
“从高处落下来,也是能看到一些风景的。”陈恚感叹说,情非处过不知凉。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以前送他烟酒的人,其实根本不是冲着什么友情,而是冲着他“公安局长”的权力去的,现在调整到州局之后,“朋友”少了,眼睛也亮了,心也亮了。
“人要想不摆烂,从高处跌下来之后,若还想东山再起,就首先要自省。”陈恚说,其实现在他的口味还没有变,抽这“小磨”,他觉得就跟吸枯草一样,又苦又辣,呛得要命,但是也正是抽这种烟,就能让他时刻记起跌倒的痛。
图是就是一个清醒,图的就是一个不要遗忘。
说得跟卧薪尝胆一样。
“这一回,我算是命大。”陈恚感慨说,他与王静文之间的事“暴雷”,组织处理他,他罪有应得,认罚。但是几位领导的挽救,让他不至于自暴自弃,更加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妻子和孩子虽然心有疙瘩,但是还是给了他机会,让他得以慢慢弥补。
“不过,有些伤害就算用一辈子来补,都补不了。”陈恚告诉我,现在他明显感受得到,他夫人内心的那种痛苦,有好几次看见她夜里睡不着,叹气,悄悄在被窝里、阳台上抹眼泪。
“人心都是玻璃做的,碎了就黏不回来了。”陈恚先是猛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叹气。他说,他真的害怕,害怕哪一天他夫人想不开,一翻身就从阳台上跳下去。
“小头爽一下,大头疼一生。”陈恚跟我说,只要是男人,就会有需求;只要有欲望,就犯错误。平常的人犯错误无所谓,我们领导干部不行,作风问题这根弦松不得,我必须引以为鉴,一定要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千万不能再重复他的错误。
“所以说,邛山中学那个女教师,你要真心对人家。”陈恚问起了我和周静一之间的感情问题,他给我说,男女之间的恋爱不一定能修成正果、携手走到天荒地老,但是希望我能堂堂正正的,以真心对人,不要辜负了感情、辜负了良心。
陈恚的要求就是,我和周静一之间,既然走在了一起,那我就得真心对待,实在走不下去,也不能是我这边的原因。
“哎……”
这回,轮到了我叹气。
我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实在是又苦又涩。
“我们之间感情还算好,我和他妈之间出了问题。”面对陈恚,我老老实实说我的困难。
“啥?”听到我这样一说,陈恚大吃一惊,手中的烟头一时把握不住,掉落在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