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朴的新帆布鞋穿了三天,鞋底还软,走在砂地上没了硌脚的疼。
这天要去海关取空调配件,卡丹主动说:“李哥,我带你走小路,近,还不堵车。” 他穿的还是李朴送的老爹鞋,鞋边沾了点泥,却擦得亮。
“小路能走?” 李朴有点犹豫 —— 达市的小路多在贫民窟里,他没去过。
“能走,我小时候常去那边找朋友玩。” 卡丹点头,眼神很实,“有我在,安全。”
两人背着帆布包,往小路的方向走。
出了阿拉伯区,风景一下子变了。
没有白色别墅,没有椰枣树,全是歪歪扭扭的铁皮房。
铁皮房矮,最高也就两层,墙是用旧木板拼的,有的地方漏了缝,用塑料布堵着,风一吹,塑料布 “哗啦” 响,像在喘气。
地上没有柏油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后的积水没干,积成一个个小泥坑,里面漂着塑料袋、烂菜叶,气味混着汗味、霉味,飘得满鼻都是。
“这就是贫民窟?” 李朴心里发沉,脚步慢了些。
卡丹嗯了一声,往旁边让了让 —— 一个黑人推着装满垃圾的木车过来,车轮碾过泥坑,溅起的泥水差点沾到李朴的帆布鞋。
“小心点,路滑。” 卡丹伸手扶了他一把,手心粗糙,却稳。
刚走两步,就听到细碎的笑。
路边的空地上,三个小孩蹲在那儿,围着个破布娃娃玩过家家。
最大的也就五岁,穿件脏脏的 t 恤,露着胳膊;最小的才三岁,裤子破了个洞,露出膝盖上的疤;中间的女孩,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手里攥着块干硬的玉米面饼,假装是 “饭”。
李朴看着他们,心里软了 —— 在坦桑这么久,少见这么小的孩子笑得这么轻。
他放慢脚步,蹲下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
帆布包蹭到地上的泥,他没在意,笑着用刚学的斯瓦西里语说:“你们好呀。”
话音刚落,最小的男孩突然愣了。
他盯着李朴的脸,黑眼珠转了转,突然 “哇” 地哭了,转身就往旁边的铁皮房跑,手里的破玩具掉在泥水里,也没捡。
另外两个孩子也慌了,女孩赶紧把玉米面饼揣进怀里,拉着大男孩往后退,眼睛里满是警惕,像看到了陌生人的猫。
李朴僵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心里有点涩 —— 他没想吓着他们,可在这些孩子眼里,他这个 “外人”,大概还是透着危险。
“他们怕生。” 卡丹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破玩具,擦了擦上面的泥,放在男孩跑进去的房门口,“贫民窟的孩子,见的外人少,都胆小。”
李朴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 —— 新帆布鞋的鞋尖也沾了点泥,他没擦,只是跟着卡丹继续走。
没走十米,李朴又停住了。
路边的铁皮房门口,坐着个年轻女人。
她也就二十出头,穿件黑色的旧裙子,裙摆破了个口,露出脚踝上的疤。她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铝锅,手里攥着把干沙土,正往锅里撒。
“她在干啥?” 李朴小声问。
卡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很平:“洗碗。”
“用沙土?” 李朴的眼睛瞪圆了。
女人没抬头,只是把沙土撒匀,用抹布在锅里擦。沙土沾在锅沿,她擦得狠,指节发白,锅里的油污慢慢被沙土裹住,她再把沙土倒在旁边的地上,又抓一把新的撒进去。
擦了三遍,她才起身,端着锅往旁边的水渠走 —— 那水渠窄,里面的水是黑的,漂着塑料袋和烂菜,还冒着泡,像发臭的粥。
她把锅里的水倒进渠里,“哗啦” 一声,水花溅在渠边的泥地上。
李朴的目光突然落在渠边 ——
一个小孩坐在泥水里,也就两三岁,光着屁股,手里抓着块湿泥,往脸上抹,笑得露出没长齐的牙。泥水流到他的胳膊上、腿上,他也不在意,还伸手去够渠里的塑料袋。
那是女人的孩子。
女人倒完水,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锅放在地上,又拿起个破碗,抓了把沙土,继续擦。
李朴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得慌。
他在国内,洗碗用洗洁精,水是干净的,孩子玩的是玩具,哪见过这样的 —— 用沙土当洗涤剂,孩子在污水渠的泥里玩,还笑得那么开心。
“怎么不用洗洁精?” 李朴的声音有点抖。
卡丹叹了口气,指了指女人手里的沙土:“洗洁精贵,一小瓶要 3000 先令,我们大多数人都用不起。条件好点的贫民,会用洗衣粉洗锅,洗衣粉便宜,一袋能用完个月。”
李朴突然想起 —— 之前哈桑、穆萨总找他要洗衣粉,说 “家里用”,他当时没多想,现在才明白,他们要的不是洗衣服的,是洗锅的。
“那水…… 那么脏,孩子在里面玩,不怕生病吗?” 李朴又问。
卡丹的头低了点,声音更轻:“怕也没办法。家里小,没地方玩,水渠边能跑,孩子高兴。我们小时候,也在泥水里玩,活下来的,就长大了。”
李朴没说话。
他看着女人擦碗的手 —— 粗糙,沾着沙土,指缝里还夹着黑泥;看着孩子在泥水里抓泥的样子 —— 笑得没心没肺,不知道脏,不知道危险;看着铁皮房上漏风的塑料布 —— 风一吹就动,像随时会掉下来。
这就是贫民窟的日子,苦得像渠里的水,却还是得往下流。
女人擦完碗,把碗摞在地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孩子的身上全是泥,她没拍,只是用脸蹭了蹭孩子的额头,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东西。孩子在她怀里,还抓着块泥,往她脸上抹,她没躲,只是笑了笑 —— 那笑很淡,却透着点暖。
“走吧,李哥,再不走配件该下班了。” 卡丹拍了拍他的胳膊。
李朴点点头,跟着卡丹往前走。
走了老远,他还忍不住回头看 ——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铁皮房门口,孩子的泥手还在她脸上蹭,水渠里的黑水还在冒泡,铁皮房的塑料布还在 “哗啦” 响。
他的帆布鞋上沾了泥,走在土路上,“咯吱” 响,却没之前那么轻快了。
心里像揣着块沉东西,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想起自己在二手市场买鞋的开心,想起刘景抠门的抱怨,想起卡里姆别墅里的熏香和宝石 —— 原来在同一片土地上,有人的日子是甜的,有人的日子,却苦得像沙土。
“卡丹,” 李朴突然开口,“你小时候,也用沙土洗过碗吗?”
卡丹点点头,眼睛望着前面的路:“洗过。我妈说,沙土能去油,还不用花钱。后来我爸去工地干活,赚了点钱,才买得起洗衣粉。”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能赚钱了,我妈再也不用沙土洗碗了。”
李朴看着卡丹的侧脸 —— 他的皮肤很黑,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像贫民窟里的铁皮房,虽然旧,却能遮风挡雨。
快出贫民窟时,李朴看到路边有个小商店,门口摆着洗衣粉。
他走过去,买了两袋 —— 是最便宜的那种,袋子上印着斯瓦西里语。
“卡丹,你帮我把这两袋洗衣粉带给刚才那个女人吧。” 李朴把洗衣粉递给他,“就说…… 是个朋友送的。”
卡丹愣了一下,接过洗衣粉,重重地点点头:“好!我一定送到!”
李朴看着卡丹转身往回走的背影,心里的沉稍微散了点。
两袋洗衣粉,不贵,却能让那个女人不用再用沙土洗碗,能让孩子少接触点脏水。
出了贫民窟,路又变成了砂质的,阳光晒在背上,有点热。
李朴摸了摸口袋里的配件单,又回头看了一眼贫民窟的方向 —— 卡丹的老爹鞋在土路上晃,很快就没了影。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帆布鞋上的泥还在,可他觉得,这泥不脏了 —— 它沾着的,是这片土地的苦,也是一点点能暖起来的希望。
在非洲的日子,不只有订单和赚钱,还有这些藏在铁皮房、污水渠里的苦日子。看到了,记着了,能帮一点是一点,这大概也是他来这里,除了本事之外,能学到的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