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七点，三个年轻工人忐忑地走进办公室。
李朴没坐在老板桌后，而是和他们一起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可乐和花生——这都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
“坐，别紧张。”李朴用斯瓦希里语说，虽然不流利，但足够沟通，“今天请你们来，不是要处罚你们，是想听听你们的真实想法。”
贾布里三人面面相觑，不敢坐。
“坐吧。”王北舟也开口，语气比下午温和多了，“李老板是真想了解情况。”
三人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
李朴打开一罐可乐，自己先喝了一口：“今天下午的话，我听到了。说实话，我很震惊。不是因为你们批评我，而是因为......有些话不符合事实。”
他放下可乐，目光扫过三人：“贾布里，你说马库斯先生告诉你，我们来非洲就是为了赚钱，不会真心帮你们。那我问你，鸡场开工三年，我辞退过几个工人？”
贾布里愣住：“没、没有......”
“不是没有，是三个。”李朴准确地说，“一个偷鸡蛋去卖，一个连续旷工一周，一个在鸡舍抽烟差点引发火灾。除此以外，我没有主动辞退过任何人。相反，工资每年涨一次，奖金按季度发，受伤有医疗补贴——这些，是‘只想赚钱’的老板会做的吗？”
瘦子小声说：“马库斯先生说，这是为了让我们更卖力干活......”
“那白人农场呢？”李朴反问，“你们谁去过白人农场工作？或者亲戚朋友去过？”
三人沉默。他们这个年纪，确实没机会去白人农场——那些地方要求高，要么要专业学历，要么要有经验。
“我去过。”李朴说，“去年我想学习先进管理，去参观了三个白人经营的农场。知道他们的工人工资是多少吗？比我这里低15%。知道他们有多少带薪假期吗？法定最低天数。知道工人受伤了怎么办吗？大部分是临时工，没有医疗保险。”
他拿出手机，调出照片：“这是我偷偷拍的，一个工人脚被机器压伤，农场主给了点钱就让他走人。而同样的情况在鸡场，姆巴蒂去年摔伤腿，我们付了全部医疗费，养伤期间工资照发——这些你们都知道吧？”
姆巴蒂适时点头：“老板对我很好。”
三个年轻人低头不语。
“我不是说所有白人都坏。”李朴语气缓和下来，“马库斯先生教你们技术，推荐你们学习，这是好事。但我想请你们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在教你们的时候，要不断强调‘中国人如何如何’？为什么不单纯教技术，而要比较东大和西方？”
贾布里抬起头，眼里有困惑。
“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李朴身体前倾，“因为有些人，需要用对比来证明自己更优越。他们说我们不好，不是为了你们好，是为了让你们相信他们更好。这是一种......怎么说呢，思想控制。”
他改用更简单的语言：“就像两个卖水果的，一个不停说对方的果子酸，自己的甜。他真是为顾客着想吗？不，他是想让顾客只买他的果子。”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嗡嗡声。
“马库斯先生是好人，他教你们技术，我感谢他。”李朴继续说，“但好人也会被利用。他背后的教会，有一套完整的计划：让非洲人相信西方是救世主，我们是剥削者。这样，当西方企业来投资时，你们会欢迎；当我们企业来时，你们会抵制。最后，谁控制非洲的经济？谁制定游戏的规则？”
这些概念对年轻人来说太复杂，但李朴尽量说得直白。
“你们知道殖民历史吗？”王北舟插话，“一百年前，白人来说要‘教化’非洲，带来‘文明’。结果呢？他们掠夺资源，奴役人民，划分边界制造分裂。现在他们说‘这次不一样’，但方法变了——以前用枪炮，现在用思想和文化。”
瘦子忽然开口：“可是马库斯先生说，不能总记着历史，要向前看......”
“忘记历史的人，注定重蹈覆辙。”李朴一字一顿，“我不是要你们恨白人，是要你们清醒。东大人来非洲，有赚钱的，也有真心合作的；白人也有好人坏人。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学会自己判断，而不是被任何人灌输思想。”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三本书，递给每人一本。都是斯瓦希里语版的通俗历史读物，一本讲非洲殖民史，一本讲东大援非项目，一本讲如何辨别信息真伪。
“这几本书送给你们，有空看看。夜校可以去，知识要学，但要多思考，多比较。”李朴说，“如果看完后，你们还是认为东大人都是剥削者，那我尊重你们的想法。但至少，那是你们自己思考后的结论，不是别人塞给你们的。”
三个年轻人拿着书，神情复杂。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思考。
“好了，今天就这样。”李朴露出微笑，“回去休息吧。记住，在鸡场，你们可以畅所欲言——但前提是，你们说的必须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是别人的传声筒。”
三人离开后，办公室重新安静。
“朴哥，你说他们会改变吗？”王北舟问。
“改变需要时间。”李朴走到窗前，看着三个年轻人消失在夜色中，“但种子已经埋下了。只要他们开始思考，马库斯那套简单化的说辞就会失效。”
姆巴蒂有些担忧：“可是马库斯还在接触其他工人......”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李朴转身，眼里闪着光，“从下周开始，鸡场开办‘文化课堂’，每周两晚。不教技术，教历史、教经济、教批判性思维。老师嘛......”他笑了，“可以请本地大学的教授，也可以请有经验的老工人讲亲身经历。费用我出。”
“还要办一个‘真相墙’。”王北舟灵感迸发，“把东大援非的项目照片贴出来，把白人殖民的历史资料也贴出来。让工人自己看，自己比。”
“可以。”李朴点头，“但记住，我们不是要搞对立，是要提供多元信息。我们要让工人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中国人有好有坏，白人也是。最重要的是，非洲的未来，应该由非洲人自己决定，而不是听任何外来者的一面之词。”
他看向窗外，远处的城市灯火中，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依然醒目。
文化的博弈已经悄然打响。而战场，就在这座鸡场，在这些年轻工人的心里。
李朴知道，这场战争没有枪炮，却同样残酷。赢的一方，将赢得人心；输的一方，将失去立足之地。
而他，必须赢。
因为这不只是为了一门生意，更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中国人来非洲，可以带来另一种可能——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剥削者，而是平等的合作伙伴。
这条路很难，但必须走。
夜色渐深，鸡场里灯火通明。而在工人宿舍区，贾布里翻开了那本关于殖民历史的书，第一页是一张老照片：白人殖民者用皮鞭抽打黑人劳工。
他盯着照片，久久没有翻页。
窗外，远处教堂的钟声隐约传来。但这一次，钟声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召唤，而是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