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温婉却不容置疑的介入,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浇熄了丽妃楚明玉那几乎要燎原的怒火,也将储秀宫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悄然驱散。
德妃温言安抚了“受惊”(至少在所有人眼中如此)的秀女们几句,便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带着兀自愤恨不平、眼神刀子般剜着苏晚棠的丽妃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只留下一众秀女,在教引嬷嬷重新响起的、略显急促的指令声中,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整理仪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殿选大关。
谁也没有察觉,在储秀宫正殿一侧,那扇厚重繁复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一道代表着无上权柄的明黄色身影,已静静伫立了许久。
衣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阴影中蛰伏,仿佛也在屏息凝神。
年轻的帝王萧景珩,今日不过是批阅奏折略感疲乏,一时兴起,想借着这选秀前的间隙,远远瞧瞧这批待选秀女的举止仪态,权当消遣。他万万没料到,竟会撞见如此一出峰回路转、精彩绝伦的戏码。
屏风的缝隙,如同一道精心设计的窥孔。
透过它,萧景珩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清晰地捕捉到了广场上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那个裹在浅碧色宫装里、身形单薄、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女——苏州来的“药罐子”苏晚棠。
从最初那低眉垂眼、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柔弱可欺”,到丽妃步步紧逼时,她几不可察地一晃,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脆弱姿态……这一切都像是精心排演的序幕。
紧接着,那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从宽大袖袋中摸出珐琅彩小盒的动作,瞬间打破了所有预设的剧本。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敲在人心上。
他看着她旁若无人地捻起那颗油亮的阿胶枣,细细咀嚼,香甜的气息似乎隔着屏风都能嗅到一丝,在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荒诞又突兀。
然后,便是那石破天惊的反击——抬起眼,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此刻清亮得惊人,映着丽妃扭曲的怒容。
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无辜的语气,吐出了那句堪称神来之笔的“肝火旺”、“养生佳品”。
那话语,表面是关切,内里却藏着淬了冰的针尖,四两拨千斤,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丽妃骄横表象下最敏感、最不愿被当众点破的“燥怒”本质。
尤其那句“面色红赤,声高气粗”,简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丽妃虚张声势的暴戾,直指其内里的失控。
更妙的是那临危不乱的镇定,那绵里藏针的机锋,以及最后在德妃出现时,瞬间无缝切换回那副饱受惊吓、摇摇欲坠的“小白花”模样……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每一步都踩在让人意想不到却又拍案叫绝的点上。
萧景珩自幼便深陷九子夺嫡的血腥旋涡,在阴谋诡计和刀光剑影中长大。
登基之后,更是看遍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与后宫里的虚伪矫饰。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要么如丽妃这般,仗着家世和几分颜色便骄纵跋扈、头脑简单,一眼便能望到底;要么如贤妃之流,表面吃斋念佛、宽厚仁慈,实则佛口蛇心,藏在温婉笑容下的算计比毒蛇更冷;更多的,则是那些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木头美人,寡淡无趣,令人厌烦。
像眼前这个苏晚棠的……绝无仅有。
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躯壳里,竟藏着如此机敏的锋芒和……难以言喻的趣味。
一种鲜活、狡黠、带着点小小“恶劣”却又不失分寸的趣味。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悄然爬上了萧景珩向来冷峻紧抿的唇角。
那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如同冰封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深不可测的平静。
然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掠过一丝久违的、纯粹的好奇与兴味。
这个叫苏晚棠的苏州“药罐子”……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他无声地转身,明黄色的袍角在屏风的阴影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收拢羽翼的鹰隼,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殿宇深处,仿佛从未在此驻足停留。
几乎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同一刻,储秀宫前,宣告殿选开始的、沉浑而悠长的钟声,终于“铛——铛——铛——”地,一声声,沉沉响起,回荡在紫禁城初春微凉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