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内,那尊白玉观音像前的鎏金博山炉中,依旧升腾着昂贵的“七宝旃檀”香烟,馥郁而沉静。
然而,往日里能令人心绪安宁的袅袅青烟,此刻却驱不散弥漫殿宇的沉重阴霾与令人窒息的压抑。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角落都浸透着失势的冰冷。
贤妃周若兰,褪去了象征协理六宫之权的翟鸟常服,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缎袍,直挺挺地跪在小佛堂冰冷的金砖地上。
她身下的明黄锦缎蒲团,此刻如同针毡。那双保养得宜、惯于执掌宫务的玉手,此刻却死死攥着那串被盘得油润的小叶紫檀佛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仿佛要将那坚硬如铁的珠子生生捏碎!
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卷御赐的泥金笺《心经》,字字端庄,宝相庄严。
可贤妃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上面,那一个个熟悉的梵文如同扭曲的鬼影,一个字也钻不进她的脑海。
方才李德全那尖利刻板、毫无温度的声音宣读圣旨的场景,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查尔贤妃周氏,御下不严,失察失德,致后宫纷扰……着即褫夺协理六宫之权,禁足景阳宫三月,每日抄录《女诫》《女则》百遍,静思己过,以儆效尤!钦此!”
褫夺协理六宫之权!
这六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那是她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十数年才握在手中的核心权柄!是她掌控后宫、翻云覆雨的根本!没了它,她便如同被拔了爪牙的猛虎,空有妃位名头!禁足抄书! 更是将她这堂堂正一品贤妃的脸面,如同破布般扔在地上践踏!何等奇耻大辱!
心腹大宫女锦书等人屏息垂首,跪伏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触怒了主子此刻濒临爆发的雷霆之怒。
殿内死寂,唯有那檀香兀自燃着,更添几分讽刺。
“好……好!好一个苏晚棠!”良久,一声如同从九幽地府挤出来的、带着刻骨怨毒和浓烈不甘的嘶哑声音,打破了死寂。
贤妃的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带着难以置信的扭曲,“好一个住着景仁宫的蠢货丽妃!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也能沆瀣一气?!!”
她精心编织的完美杀局啊!
第一步,毁其药田(储秀宫后),断其根基,挫其锋芒,更掐灭陛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兴趣;
第二步,以“献参赎罪”为饵,诱兰答应那蠢货献上附子剧毒之参,让苏晚棠亲手接过催命符,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第三步,嫁祸给与苏晚棠素有旧怨、冲动无脑且住在更尊贵景仁宫的丽妃,一石二鸟,彻底清除这两个眼中钉!还能借丽妃的位份与暴烈,将水搅得更浑!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她甚至算准了丽妃的莽撞和苏晚棠对药田的心疼!可结果呢?
苏晚棠非但没死,还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当场“验”出了附子之毒!更将那贱婢小顺子鞋底沾染的、几乎微不可察的佛堂香灰(她景阳宫小佛堂特有的“七宝旃檀”!),硬生生联系到了她景阳宫的头上!
最可恨的是丽妃那个蠢货!仗着自己住在景仁宫,陛下对她将门之女多有宽容,竟然那么“恰到好处”地跳出来,不仅指证兰答应,言语间竟隐隐将矛头指向了她周若兰?!这绝不是巧合!
难道……她们早就暗中勾结,联手做局?!不!绝无可能!丽妃对苏晚棠的嫉恨是实打实的,每次见面都恨不能生啖其肉,那眼神做不得假!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是苏晚棠!是她!
这个念头让贤妃周身的血液都几乎冻僵!是苏晚棠看穿了她全盘的算计!甚至……
她利用了丽妃的莽撞、嫉恨以及其景仁宫主位带来的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底气,精准地引导着丽妃这把“钝刀”,在关键时刻,狠狠反戈一击,砍在了她周若兰的身上!
丽妃那个蠢货,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好一个借力打力!
贤妃越想越觉心惊胆寒,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从脚底心直窜上头顶!
这个看似只知道在储秀宫西偏殿摆弄药罐子的苏晚棠,远比她预想的要可怕十倍、百倍!她轻敌了!她犯了大忌!
目光落在眼前那袅袅升腾、象征着“慈悲”的香烟上,贤妃眼底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怨毒吞噬。
那精心涂抹的附子粉……竟然没能要了那贱婢的命!真是……命比石头还硬!
“娘娘……”锦书见她脸色青白变幻,气息不稳,壮着胆子,声音细若蚊呐地开口,“眼下……该如何是好?”
贤妃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馥郁的檀香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恨意与惊惧,再睁开眼时,脸上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悲悯平和,只是那双凤眸深处,却如同淬了寒冰与鸩毒,再无半分温度。
“如何是好?”贤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她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书案前,“陛下让本宫静思己过,本宫自然要‘静思’!抄书,百遍!”
她拿起那支紫檀狼毫笔,饱蘸浓墨,带着一股仿佛要戳穿纸背的狠戾,重重落在《女戒》的扉页上!墨迹瞬间洇开,如同她心头滴落的毒血。
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那“女戒”二字刻进苏晚棠的骨肉里!
“至于那个住在储秀宫西偏殿的苏氏……”贤妃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只有近在咫尺的锦书能勉强听清,那森然的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来日……方长。”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毫无笑意的弧度,“本宫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她苏晚棠,能凭着那点装神弄鬼的药汤子,得意到几时!”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储秀宫后那片已然焦黑的土地上,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她的药田,她的命……本宫迟早,”贤妃一字一顿,声音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亲自来收!“
禁足是囚笼,亦是蛰伏之穴。
她周若兰,出身簪缨世族,深谙宫廷倾轧之道,岂会因这一时挫败便一蹶不振?这深宫里的账,从来都是要连本带利,一笔一笔,慢慢算清的!
景阳宫的佛香,终会再次笼罩这紫禁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