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墨黑的,外婆就窸窸窣窣地收拾开了。动静比哪天都早。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她正往那个巨大的背篼里塞东西,不只是小锄头和镰刀,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砍柴刀,几个铁打的、带着锯齿的捕兽夹子,叮当作响。边上还放了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窝窝头,和一竹筒水。
我心里一咯噔,彻底醒了。“婆婆,你要去哪?”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害怕。
外婆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我很少见的决绝和…一丝兴奋?“幺儿,今天婆婆去更深的山里碰碰运气。好药材都长在人不常去的地方。你乖乖在家…”
“不!”我没等她说完就尖叫起来,光着脚跳下床,死死抱住她的腿,“我不一个人在家!我要跟你去!你去哪我去哪!婆婆你别丢下我!”
我吓坏了。一想到要一个人留在这个冰冷的、有舅妈骂声的院子里,而外婆要去那传说有野狼的深山里,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比起野兽,我更怕被丢下。
外婆看着我吓得发白的小脸和滚出来的眼泪,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傻幺儿,婆婆咋会丢下你。我是怕山里路太难走,还有…还有野物,吓着你。”
“我不怕!有婆婆在我就不怕!”我哭喊着,抱得更紧了,“野狼来了婆婆会打跑它!我要跟你去!”
外婆看着我倔强又害怕的样子,眼神软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好!那就一起去!婆婆今天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老林子!但可说好,累了可不许哭鼻子,得紧紧跟着婆婆,不能乱跑!”
“嗯!”我用力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迫不及待地去抓自己的小背篼。
外婆又往背篼里多塞了两个窝窝头,然后把那捆麻绳检查了一遍,嘴里念叨着:“得多备点…万一用得着…”
出门前,外婆特意绕道去了村尾小卖部。王大婶刚卸下门板,看见我们这全副武装的架势,吓了一跳:“桂芬,你这又是要干啥去?”
“进趟老林子,找点好东西。”外婆说着,掏出几枚硬币,“大妹子,给我拿一盒火柴。”
王大婶一边拿火柴,一边担心地说:“那深处可险啊,听说今年开春还有人看见狼爪子印…你带着孩子…”
“没事,我心里有数。”外婆接过火柴,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像是揣着什么救命符。“走了啊。”
走出几步,外婆又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大婶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硬气:“也看看,那屋里等着现成饭吃的人,离了我这老骨头,会不会自己动手生火!”
我仰头看着外婆。晨光微熹中,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仿佛不再是那个在舅妈面前唯唯诺诺的老太太,而是变成了一个即将出征的、无所畏惧的战士。大山,好像真的是她的家,她的领地。
我们朝着后山更深的地方进发。路越来越难走,几乎看不到人迹,全是密密的树林和缠人的藤蔓。外婆挥舞着砍柴刀,在前面开路,咔嚓咔嚓的砍伐声惊起林间的飞鸟。我紧紧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砍出来的落脚点,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既害怕又兴奋。
外婆时不时停下来,教我认更罕见的草药,告诉我哪些地方容易找到,哪些有毒不能碰。她还在一些野兽可能经过的小径旁,小心翼翼地把那几个捕兽夹布置好,用枯叶细心地伪装起来。
“碰碰运气,”外婆说,“要是能夹到只野兔子或者山鸡,咱幺儿就能开荤了,剩下的还能拿去卖钱!”
越往里走,林子越深,光线越暗,各种奇怪的鸟叫虫鸣此起彼伏。偶尔一声不知名的野兽嚎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吓得我汗毛倒竖,赶紧死死抓住外婆的衣角。
外婆却显得很镇定,甚至有点如鱼得水。她指着地上的痕迹告诉我这是野猪拱的,那是獾子打的洞。“婆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常跟你大姨婆进山捡菌子、挖野菜,一呆好几天。饿了就下套子抓野物,烤着吃,香得很!渴了就喝山泉水,甜着呢!晚上找个山洞,生一堆火,啥野物都不敢靠近…”
她讲着过去的事,眼睛里闪着光。我听着,心里的害怕渐渐被一种奇妙的冒险感取代了。原来外婆还有这样厉害的一面!
日头渐渐偏西,我们的背篼又满了。外婆看了看天色,说:“今天回不去了。走,婆婆知道前面有个好地方,咱去那过夜。”
她拉着我,七拐八绕,来到一面山崖下。那里果然有个不大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着,里面很干燥,地上铺着厚厚的干枯树叶。
外婆放下背篼,立刻忙碌起来。她先在洞口附近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蛇虫窝,然后捡来许多干树枝,在洞中央清理出一块地方,熟练地用那盒宝贵的火柴生起了一堆火。
火焰噼啪作响,跳跃的光亮瞬间驱散了洞里的黑暗和阴冷,也驱散了我心中最后的恐惧。外婆把窝窝头拿出来,插在树枝上放在火边烤热。烤焦的香味飘出来,勾得我肚子咕咕叫。
我们靠着背篼坐在干树叶上,吃着烤热的窝窝头,喝着竹筒里的水。洞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各种夜行动物的声音开始活跃,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令人心悸的狼嚎。
但我看着身边跳动的火焰,和火光映照下外婆平静而坚毅的脸,竟然真的不那么害怕了。外婆用砍刀削尖了几根粗树枝,斜插在洞口内侧,说这样能防小动物溜进来。
“睡吧,幺儿。”外婆把我搂进怀里,用她破旧的外衣裹住我,“婆婆守着火,没事。”
我靠在外婆温暖而瘦弱的怀里,听着火堆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风声林涛,第一次在野外过夜,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稳。
大山是危险的,但它也是慷慨的,是外婆熟悉的“家”。而那个有屋顶的真实的家,有时反而更像一个冰冷的、充满危险的丛林。
在这一刻,这个小小的、生着火的山洞,成了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我知道,只要有外婆在,有这堆火在,深山老林的夜,也没什么可怕。
外婆轻轻哼起了那首不成调的山歌,歌声低沉沙哑,却像最好的安眠曲。我紧紧依偎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