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那件改过的旧工装,虽然合身了些,但布料厚实,天气一热,就像裹了一层湿牛皮,闷得人喘不过气。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院子里的石板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都嫌烫脚。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叫得人心头更加烦躁。
汗珠子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流,流到脖子上,痒痒的。我撩起又厚又硬的袖子擦汗,胳膊肘那块补丁磨得皮肤生疼。不行,还得再找件凉快点的衣服。
我又想起了妈妈留下的那几件旧衣服。在那堆破布里翻了翻,还真让我找出一件来。是件半旧的花衬衣,小碎花的,布料是那种薄薄的的确良,虽然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边角也有点磨破了,但摸上去滑溜溜的,比身上这件不知道凉快多少。
这衣服我记得,妈妈以前夏天偶尔会穿,那时候觉得可好看了。现在,它对我来说,还是太大了,像件大袍子。
但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心里有底了。不就是改短、弄合身点嘛!我还能行!
我拿出藏好的锈剪刀和针线,坐在门口有点阴凉的地方,开始对付这件花衬衣。这次比上次顺手多了。我仔细地把过长的下摆剪掉,袖子也剪成了半截袖,露出瘦伶伶的胳膊。领口太大,老是往一边滑,我就在领子后面偷偷缝了两针,让它不至于敞得太开。腰身那里,我还是用老办法,在后背中间收掉一点布料,用线缝起来。
虽然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剪的口子也不够齐整,但一件宽大的旧衬衣,总算被我改成了件能穿的夏衫。我把它换上,薄薄的花布贴在身上,顿时感觉一阵清凉。风吹过来,能透过布料,不像那件工装,密不透风。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小碎花,心里有点小小的欢喜。这还是我第一次穿有点花色的衣服。虽然又旧又破,但总比那件灰扑扑的工装强。我甚至偷偷地想,这算不算是……好看了一点点?
这个念头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烫。我以前从来不敢想“好看”这两个字,觉得那跟我没关系。能吃饱、能上学就不错了。可现在,洗干净了脸,穿上了合身一点的衣服,我好像也开始偷偷注意起自己的样子了。
这种变化,大概跟那个转校生杨思雨有关。
她是开学前转到我们村小的,听说是从县城来的。她跟我们这儿所有的女娃都不一样。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头发又黑又亮,扎着漂亮的头花,穿的裙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式,脚上是白色的塑料凉鞋,干干净净的。她一来,就成了全校的焦点,连冉老师跟她说话都和声细气的。
她家里好像很有钱,爸爸是开车的。但她也挺横的,据说在县城学校就是因为打架、不服管,被开除了,别的学校都不敢收,才没办法送到我们这破小学来的。我见过她跟男生吵架,叉着腰,一点都不怯场,嘴里啪啦的,城里的骂人话一套一套的。
我其实……有点羡慕她。不是羡慕她有钱,也不是羡慕她横,是羡慕她那种好像天生就有的底气。她不怕任何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好像全世界都该围着她转。那种光芒,刺得我眼睛疼,心里却忍不住偷偷地想:要是我也能那样,该多好。
我跟她打过一次交道,不算愉快。那天她听几个同学的一起嘲笑我,她过来就推我一把,我就跟她打了一架,我扯下她的裤子,互相踢了对方的下体,被冉老师罚洗厕所。她不情不愿慢吞吞的洗厕所,看我的眼神不依不饶的感觉,骂我是“乡巴佬”、“脏兮兮”。我当时心里憋着火,想起奶奶和叔叔的欺负,又看到她那张嚣张的脸,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顶了她一句:“你才脏!你心眼脏!
扫厕所的时候,我俩谁也不理谁。她离我远远的,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则闷着头,使劲刷着尿槽,把那股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刷子上。从那以后,我俩就算结下梁子了,在学校里碰到,都当对方是空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穿着漂亮裙子、昂着头走过的样子,我心里那股羡慕,还是会偷偷冒出来。也许,每个女娃心里,都藏着一点对“美”的渴望吧,哪怕是我这样的。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两个月,整整六十天,都要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在学校,好歹有冉老师,有小燕燕,有书本,能暂时忘记家里的烦恼。可一放假,我就得像以前一样,整天面对奶奶的冷脸、叔叔婶婶的指使,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挑水、砍柴、喂猪、放牛……哪一样都少不了我。而且,因为之前“偷东西”和“砍门槛”的事,他们肯定会变着法子给我更多活干,找更多茬。
这两个月,该怎么熬过去?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被晒得发蔫的鸡,心里盘算着。不能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了。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找点念想。
也许,我可以趁放牛的时候,偷偷带本书去看?虽然冉老师没说暑假作业,但我可以自己看看学过的课文。或者,我可以多去后山那个山洞,那里清净,没人打扰,我可以自己待一会儿。
还有,夏天山里有野果子,蘑菇也多。我可以偷偷采一些,晒干了,说不定能拿到镇上换点零钱?哪怕只能换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也是好的。
日子再难,总得往下过。我现在有了点不一样的心思,就像石头缝里好不容易钻出来的草芽,得小心护着,不能让它被踩死了。
暑假,是磨难,也许……也能变成我偷偷积蓄力量的机会。
我站起身,拍了拍花衬衣上的灰。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干净,改得合身,穿在身上,让我觉得有了一点面对漫长暑假的勇气。
天气依旧炎热,知了还在吵。
但我的心,好像没那么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