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圈慢慢地碾着。日头还是毒得很,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吵得人心烦。掰着手指头算算,离九月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一天比一天跳得慌。开学,是我灰扑扑的日子里,唯一能盼着的那点光亮。坐在教室里,听冉老师讲课,写字,看书,那会儿我能暂时忘了家里的糟心事,好像自己也能像个正常娃儿一样。
可这光亮,眼看就要被掐灭了。
爸妈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往年快到开学,他们多少会捎个信回来,或者寄点钱,嘱咐奶奶给我交学费。今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奶奶那张脸,一天比一天拉得长,看我的眼神更像看一堆惹人嫌的垃圾。
她会不会……故意不给我钱?不让我去读书了?
这个念头像条毒蛇,冷不丁就从心里钻出来,咬得我浑身发冷。完全有可能!她早就觉得女娃娃读书是浪费钱,是“赔钱货还要赔笔墨”。以前有爸妈压着,她不敢明着来。现在爸妈没音信,弟弟妹妹又不在跟前,她还不是想咋样就咋样?
不行!绝对不行!
我心里猛地喊出声,像有谁要抢我救命的口粮一样。上学是我唯一的指望!是我能看到的、唯一一条能爬出这烂泥坑的路!要是连书都没得读,我就真被钉死在这山坳坳里了,像奶奶,像妈妈,像村里那些一辈子围着锅台转、挨打受气的女人一样!
指望爸妈?我心里苦笑一下。指望不上的。他们自己在外头打工,带着弟弟妹妹,肯定也难。小九今年六岁了,也该上学了。浙江那边开销大,他们肯定先紧着弟弟。妹妹小娴才三岁,也要人照顾。他们能想起来我这个被丢在家里的女儿吗?就算想起来,又能有多少钱寄回来给我读书?
对,不能指望别人。唐平萍,你得靠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心里反而没那么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硬气。就像上次被锁在灶房饿急了,我知道只能靠自己偷东西跑出去一样。
天热算什么?山里蛇多又算什么?
放牛的时候,我把牛赶到草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吃,就背着我的小背篓,往更深的林子里钻。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片草丛,每一棵树下。找那些能卖钱的草药——夏枯草、车前草、运气好能找到几根野三七。找那些能吃的蘑菇,灰树花、青头菌,仔细辨认,不敢摘有毒的。
有时候,拨开一丛草,会猛地看到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盘在那里,吐着信子,冷冰冰的眼睛盯着我。我的心会吓得猛地一缩,差点叫出声。
前两年放牛,我就被一条眼镜蛇追过。那蛇立起小半截身子,扁扁的头,呼呼地喷气,追得我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幸好跑得快,绊了一跤摔进一个土坑里,那蛇才没追上来。后来才知道那是眼镜蛇,毒得很,被咬一口可能就死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可是,怕有什么用?怕,蛇就不会出来了吗?怕,奶奶就能给我学费了吗?
外婆说过,打蛇打七寸,那是它的要害。遇到蛇,不能慌,要么慢慢退开,要么找准机会一下打死它。蛇肉听说很好吃,很补,我从来没吃过,但要是能打到,说不定也能卖钱。
读书,比蛇可怕吗?不,读书是我的七寸,谁想掐断它,我就跟谁拼命!奶奶不行,蛇也不行!
这么一想,看到那些滑溜溜冷冰冰的长虫,好像也没那么怕了。我会紧紧攥着放牛的竹竿,小心地绕开,或者盯着它,等它自己游走。心里念叨着:你别惹我,我也不惹你,我要攒钱读书。
汗水把衣服溻湿了,粘在身上。蚊子嗡嗡地围着咬,一咬一个包。但我顾不上了。我的眼睛只盯着地面,搜寻着任何能换钱的东西。每找到一棵草药,一朵能卖的蘑菇,我心里就踏实一分,离我的学费就近了一步。
我把这些宝贝小心地藏在我的山洞里,晒干,整理好。像一只过冬的松鼠,默默地储备着粮食。等下次赶集,我再偷偷拿去卖。这次,我要更小心,绝不能再被冉小星他们发现。
累了的时候,我会坐在山坡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大山。山那边是什么?山的那边还是山吗?爸妈他们所在的浙江,是不是就在很远很远的山外面?那里没有这么多山挡着吧?
弟弟小九,今年也要上学了吧?他肯定有新书包,新铅笔。爸妈肯定会给他买。他会不会也哭闹着不想去?妹妹小娴,应该会跑会跳了,会不会缠着爸妈要糖吃?
他们会在吃饭的时候,偶尔想起我这个姐姐吗?想起我在家里,天天挑水、喂猪、挨骂,像头小牲口一样
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弟弟妹妹要操心。我这个被留在老家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渐渐就模糊了吧。
心里有点酸酸的,但很快就没了。习惯了。指望别人心疼,不如自己心疼自己。
夕阳把山影子拉得很长的时候,我才牵着吃饱的牛,背着或许又多了一点点收获的背篓,慢吞吞地往家走。
肩膀上的扁担印还隐隐作痛,奶奶的骂声好像就在耳边等着我。但我不怕了。我心里揣着一条自己给自己趟出来的路,虽然模糊,虽然艰难,但路的尽头,是学堂。
蛇有什么好怕的?奶奶有什么好怕的?只要让我读书,啥我都不怕。
牛日的日子,你尽管放马过来。我唐平萍,就是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