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开了…” 铁路的声音沙哑干涩,因为疼痛和疲惫而有些颤抖。他用一根长树枝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布条。
“好…好了就捞出来…晾那边…” 王国安用左手艰难地指着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的剧痛。
他们偶尔抬眼望向那片伤员集中的区域,看到张胜寒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般在血泊中穿梭,看到唐豆和其他轻伤员在她的指挥下竭尽全力地协助。两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沉重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和必须做点什么的信念。
这口简陋土灶上升腾起的、带着血腥味的水汽,以及那微弱的火光,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上,成为了支撑生命延续的、微弱却至关重要的象征。他们是战场余烬中,默默燃烧自己、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的薪火。每一个被他们煮沸消毒的布条,都承载着对生命的最后一丝倔强守护。
昏黄的煤油灯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着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两张并拢的、沾满血污的破旧门板。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从窗户和墙壁的缝隙中钻入,吹得煤油灯芯噼啪作响,光影随之剧烈晃动,如同垂死挣扎的灵魂。
张胜寒正俯身于手术台前,她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而紧绷。她沾满血污的双手稳定得如同磐石,持着一把被火焰简单灼烧消毒过的镊子,正全神贯注地为重伤员李建军缝合腹部那道狰狞的裂口。
肠管已经被小心复位,破损的血管被结扎,现在需要将撕裂的皮肉重新拉拢。每一针下去,都伴随着皮肉被拉扯的细微声响和李建军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抑制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痛苦闷哼。
李建军的右大腿被厚厚的、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粗布绷带紧紧裹缠着,纱布边缘仍在缓慢地洇出暗红色的血迹。他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开着,每一次短促而艰难的呼吸都牵扯得胸腔起伏,带来更剧烈的疼痛,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锁着。
唐豆悄无声息地凑到张胜寒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绝望:“小寒姐…麻药…最后一支给二排长用了…消炎药…连药粉都刮干净了…彻底没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胜寒缝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她一边继续着手上的精细操作,一边用她那特有的、冰冷平静的语调,清晰地报出一串药名:“马钱子(极少量,需炮制)、延胡索、洋金花(微量)、白芷、紫花地丁、蒲公英、金银花、连翘、板蓝根…去树林里,能采多少采多少,快。”
边上打下手的卫生员小王正端着一盆浑浊的、用来清洗器械和伤口的温水,闻言手猛地一抖,盆里的水差点洒出来。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焦虑,声音带着哭腔:“张医生!这…这不行啊!中药见效太慢了!李班长他们…他们等不了那么久!而且…而且有些药有毒啊!” 他看着李建军腹部那可怕的伤口和那条还在渗血的断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去采摘。” 张胜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终于完成腹部的最后一针,利落地剪断缝合线,这才抬头瞥了小王一眼,补充道:“我有办法。”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奇异地让小王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瞬。
就在这时,或许是剧烈的疼痛,或许是意识深处听到了“药没了”这几个字,昏迷中的李建军猛地抽搐了一下,竟然挣扎着半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不…不治了…别…别治了…” 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近处的小王脸上,充满了哀求,“药…药留给…能打的兄弟…我…我这…废了…别…别浪费…”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腹部的伤口被牵动,剧痛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但他仍死死盯着小王,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让我…走得…痛快些…别…别浪费药…”
“班长!不行!你撑住啊!” 小王急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嘶喊,“后方的药明天!明天就到了!你能挺过去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按住李建军乱动的身体,却看见李建军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抠着门板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木头里,指关节绷得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布满血污和泥土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身下早已被血水浸透的破布上。
“治…治不好了…真的…” 李建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气息奄奄,却依旧执拗地重复着,“药…省下…别…别在我身上…白费…” 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涣散的目光似乎想望向洞口的方向,那里隐约还传来远处零星战斗的枪炮声。他的喉咙里发出细碎而痛苦的呜咽,仿佛在为自己再也不能握起钢枪而悲鸣。
“班长…呜…” 小王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李建军那只死死抠着门板的手背上。他哽咽着,下意识地将怀里仅剩的半瓶生理盐水抱得更紧,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刚才那场猛烈的炮击过后,他的药箱早已空空如也,连止痛的药片都消耗殆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生离死别、绝望弥漫的时刻,一直沉默缝合的张胜寒似乎才注意到身边这场令人窒息的争执。她不明所以地蹙了下眉,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伸出沾着血迹的手,在李建军的颈侧某个位置精准而用力地一掐!
李建军浑身猛地一僵,最后那点微弱的呜咽戛然而止,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