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三）
水杯外壁凝着的水珠，冰凉地滑过林薇的指尖，“啪”一声，极轻微地砸在木地板上。
92%。
这个数字像一枚骤然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胸腔里激起沉闷而持久的回响。太高了，高得近乎不真实，带着某种算法精心计算后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反而让人心生警惕。
她放下杯子，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湿意，点开了那个头像。
“Future”。照片清晰，像素很高。男人坐在一张看起来舒适却不过分昂贵的工学椅上，背后是顶天立地的原木色书架，塞满了书和零散的模型。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t，洗得有些软旧，领口微微松垮。眉眼干净，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温和，噙着的那点笑意似乎能透过屏幕漫出来，是一种沉浸在自身世界里、未被生活过度磋磨的从容。
二十六岁，建筑师。简介简洁：喜欢爬山和纪录片，偶尔拍点不好看的照片。希望遇见能一起散步的人。
每一个字，甚至那点谦逊的自嘲，都精准地踩在她刚刚填写的、那些带着情绪和期望的要求上。年龄相仿，干净清爽，积极，尊重……像是一份为她量身定制的完美答案。
她手指悬在屏幕上，一种奇异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几分钟前，她还在和那个头像过曝、说话带着饿狗表情包的“行者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食堂和电影，像在玩一个轻松却未必有结果的小游戏。而现在，这个“Future”带着92%的契合度，像一份被隆重推到她面前的、标注着“最优解”的正餐。
「征婚」App的界面简洁到近乎性冷淡，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在那条匹配通知下面，只有一个淡蓝色的按钮：「开始对话」。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聊天框跳出来，纯白的背景，黑色的字体。
系统提示：您与Future已匹配成功，可以开始对话了。
光标在输入框里安静地闪烁。她打了两个字「你好」，又删掉。太普通。打了「看到匹配度很高，有点意外」，又删掉。显得太刻意。
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面对一个“契合度92%”的陌生人，她竟然词穷了。那份完美简历带来的不是松弛，反而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怕自己接下来说的哪句话，不符合这92%的预期。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顶部的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她的心莫名提了一下。
一行字跳了出来。
「Future：「晚上好。系统说我们很匹配，希望没吓到你。〔微笑〕」
后面跟的那个系统自带的黄色笑脸，冲淡了一些那行字里可能存在的冒昧。
林薇看着那行字，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至少，开场不令人讨厌。
「林薇：「确实有点意外。92%，感觉像考试押对了题。」」
她点了发送，带着一点自嘲的试探。
「Future：「哈哈，那这套题恐怕超纲了。我猜它只是发现我们都讨厌下雨天湿漉漉的伞挤在公交车上，或者都喜欢在炒粉里多加一勺酸豆角？」」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真的弯起了嘴角。这个比喻……很长沙，也很生活。巧妙地化解了匹配度带来的尴尬，把话题引向了更具体、更烟火气的地方。
「林薇：「后者准确。前者……得看那天的心情。」」
「Future：「看来算法还有进步空间。不过，酸豆角同盟确认。」」
对话就这样开始了。没有查户口式的追问，没有迫不及待的炫耀。他聊起最近事务所接的一个老城区改造项目，吐槽甲方的审美像“二十年前的卡拉oK包房”；她说起班上小朋友把“春天来了”写成“春天胖了”，让人哭笑不得。他发来一张办公桌角落的照片，一个歪歪扭扭的粘土小房子，说是侄女的杰作，荣升他的最佳设计；她分享了一张傍晚在湘江边拍到的风筝，只剩一个模糊的黑点，挂在绯色的云霞里。
时间在字句往来间溜得飞快。窗外的车流声渐渐稀疏下去。
林薇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她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聊过天了，不是相亲对象之间带着目的的互相探查，更像是在某个兴趣小组里，偶然遇到一个频道相近的人。轻松，有来有回。
他甚至在她提到周末可能去采风时，接了一句：「岳麓山后山那段青石板路，下雨之后味道很好闻，是苔藓和泥土混着竹子折断的清气。」
她心里微微一动。那是她很熟悉却从未对人言说的细微感受。
「林薇：「你也常去？」」
「Future：「以前常去。最近忙，去得少了。有点想念。」」
话题似乎在这里可以自然地延伸，约一个具体的、可见面的时间地点。林薇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但他没有顺势提出邀请。
「Future：「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课吧？」」
他记得她资料里写的是老师。林薇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快十一点了。
「林薇：「嗯，是该睡了。」」
「Future：「那，晚安。很高兴认识你，林老师。」」
「林薇：「晚安。」」
对话戛然而止，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没有纠缠，没有恋恋不舍，礼貌又周全。
屏幕暗下去。客厅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林薇却没了睡意。她点开“Future”的资料页，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张照片，那句简介，还有刚才那些对话……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太高了，92%。她心里那点不真实的悬浮感，又悄悄地漫了上来。
她退出“征婚”App，手指划拉着屏幕，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那个图标花里胡哨的“缘来是你”。
“行者孙”的头像安静地躺在列表最上面。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那个饿趴下的狗表情上。
她犹豫了一下，发了句话过去。
「林薇：「睡了？」」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下一秒，顶部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快得惊人。
「行者孙：「还没！苦命码农，还在给老板搬砖。〔哭泣〕你还没睡？」」
这种咋咋呼呼、毫无距离感的回应，像一杯冒泡的碳酸饮料，瞬间冲淡了方才那种过于“完美”的氛围带来的微妙压力。
「林薇：「刚要睡。提醒你一下，食堂快关门了。」」
「行者孙：「！！！多谢提醒！这就点外卖！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后面跟了一连串磕头作揖的表情包。
林薇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
两个截然不同的窗口，并排躺在手机屏幕的下方。一个简洁，对话条理清晰，散发着温和理性的光芒；一个花哨，表情包乱飞，充斥着即刻的、鲜活的烟火气。
她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起身去洗漱。
镜子里的女人，眼底有很淡的倦色，但嘴角并不向下。她刷着牙，泡沫堆在嘴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交替闪过两个名字，两种语气。
哪一个更接近“真实”？
哪一个，又只是算法和数据精心编织出来的、迎合她所有期待的幻影？
她吐掉嘴里的泡沫，清水拍在脸上，试图洗掉那些纷乱的念头。
关灯躺下。黑暗温柔地覆盖下来。
手机在床头柜上忽然极轻微地“嗡”了一声，是消息提示音。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立刻去拿。
那一声嗡鸣，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征婚”App那冷静自持的提示音？还是“缘来是你”那夸张花哨的动静？
她分辨不出。
屏幕的微光，透过黑暗，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像一只沉默而好奇的眼睛，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