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四）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那一小片白光像夜里唯一的活物，安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薇翻了个身，背对着它。睡意像狡猾的鱼，在意识的浅滩游弋，稍一接近便倏地散开。那声“嗡”的余韵，似乎还黏在空气里。
是哪个？
“Future”那句周到温和的“晚安”？还是“行者孙”可能咋呼着发来的夜宵照片？
她数到一百只羊，羊变成了跳跃的字符，一会儿是92%的契合度，一会儿是饿趴的狗表情。最终认命地叹口气，伸手摸过手机。
屏幕解锁的光刺得她眯起眼。
是“行者孙”。
「行者孙：「外卖到了！辣椒炒肉盖码饭，肉真的很多！〔图片〕」
图片拍得随意，甚至有点糊，一次性饭盒里油光锃亮，堆满了肉片和青椒，旁边还配了一勺酸豆角。
「行者孙：「感谢恩人救我狗命！你睡了吗？是不是被我馋醒了？〔坏笑〕」
林薇看着那油汪汪的图片，竟觉得空荡荡的胃里蠕动了一下。她敲字：「睡了，又被香醒了。」
那边秒回：「我的我的！罪过罪过！要不你来两口？我分你一半，线上吃播！」
「林薇：「……谢谢，不了。你快吃吧。」」
「行者孙：「得令！对了，刚加班摸鱼，看到周末橘子洲有烟花秀，据说今年第一场，人肯定巨多。你之前说那个大学城小广场，能看到不？」
话题跳得飞快，带着一种程序员特有的直线思维。
「林薇：「角度偏一点，但能看到一些，而且人少很多。」」
「行者孙：「成交！就那儿了！周六晚上七点，小广场见？」」
林薇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方。这就……约见面了？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像敲定一个需求会议。直接得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那股属于夜晚的、经由文字滋生出的些许旖旎，被这记直球打得烟消云散。
「行者孙：「呃，是不是太急了？我就是觉得……聊得来不如见一见，万一见光死呢？早死早超生嘛！〔挠头〕」
后面跟了个憨憨的表情包。
林薇差点笑出来。这种自曝其短式的坦诚，反而让人讨厌不起来。她想起“Future”，那个连“下次一起爬山”都未曾明确说出口的、分寸感好到无可指摘的男人。
「林薇：「好。周六见。」」
她回了过去。心里有种破罐破摔的爽快感。反正，最坏也不过是又一场奇葩的相亲饭局。
「行者孙：「嗷！太好了！那我继续扒饭！晚安晚安！」」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次，林薇很快睡着了。梦里没有西装革履的相亲对象，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林，雨后的清气，和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通向看不清的远处。
——
接下来几天，生活被拉回正常的轨道。上课，批作业，开教研会，应付小孩子们无穷无尽的“为什么”。两个App都安静地躺在手机里，没有再跳出新的消息。
“Future”没有再主动找她。他的头像安静地躺在92%的匹配度下面，像一尊完美的标本。林薇点开过几次对话框，那句“晚安”之后是一片得体的留白。她偶尔会想起他说起的那个老城改造项目，不知道“卡拉oK审美”的甲方有没有被他搞定。但她也没有主动发消息。那种完美，像一层光滑的玻璃罩，看得见，敲上去却冰冷无声，反而让她不知如何开启下一次对话。
“行者孙”倒是每天会蹦出来几条。吐槽食堂的土豆烧肉里只有土豆，分享一个摸鱼时看到的搞笑段子，或者拍一下窗外灰蒙蒙的天说“像不像我的心情【凋谢】”。琐碎，杂乱，没什么营养，但像背景音一样，时不时响一下，提醒你他的存在。林薇通常回得简短，有时忙起来就忘了回，他也不会追问。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一张张重叠，内容大同小异。
直到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解救了她沙哑的喉咙。孩子们像出笼的小兽般欢呼着涌出教室。林薇揉着发酸的脖颈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子上。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天气预报：明天，周六，晴转多云，傍晚有阵雨。
阵雨。
她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想起和“行者孙”约的露天电影。下雨还怎么看？
几乎是同时，手机震了。
「行者孙：「林老师！紧急情报！天气预报说明晚有雨！【惊恐】」
「行者孙：「我们的观影计划是不是要泡汤了？【大哭】」
「行者孙：「要不转战室内？我知道一家私人影院，沙发巨舒服，片源也挺多！」
林薇看着那几条接连蹦出来的消息，能想象出屏幕那头的人抓耳挠腮的样子。她还没回复，又一条跟了进来。
「行者孙：「当然你要是觉得私人影院不太合适……咱再想想别的方案！网吧包间？呃，好像更奇怪了……图书馆？不行不行吵不起来……」
他已经开始自说自话地否定各种选项了。
林薇叹了口气，打字：「下雨的话，露天电影肯定取消了。私人影院也行。」
她对于在哪里看、看什么，其实并无所谓。她只是……需要走出那一步。去见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和数据聊天。
「行者孙：「好的好的！那我现在就去订房间！定好了发你地址和时间！」」
他回得飞快，像是怕她反悔。
事情就这么定了。林薇放下手机，开始收拾办公桌。红色的批改笔，翻卷了边的教案，还有桌上那盆小小的绿萝，叶片上沾着一点粉笔灰。
窗外的天空，的确开始积聚起一层薄薄的云翳。
就在她拉上帆布包拉链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一下。不是微信提示音。
是那个简洁冰冷的、“征婚”App特有的提示音。
她的动作停住了。
心跳漏了一拍，才慢慢拿起手机。
「Future：「周末有空吗？听说岳麓山后山的竹笋冒尖了，雨后的山路应该很有意思。」」
林薇看着这行字，又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
雨后。山路。竹笋。
他精准地提到了她潜意识里想过的东西，在那个92%的匹配度之下。语气自然，邀请明确，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行者孙”那个被天气摧毁的、转而投向室内的计划。
一种极其微妙的、被什么东西无形地“覆盖”了的感觉，细细麻麻地爬上她的脊背。
她站在原地，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掌心。
两个窗口，两个选择。
一个在窗外渐渐堆积的云层之下，发出潮湿的、带着泥土清气的邀请。
另一个，则缩进了灯光朦胧、沙发柔软的私人房间里。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