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集团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消息,像一阵劲风,一夜之间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财经版的头条、商圈大佬的茶话会、甚至是寻常百姓的饭后闲谈,都绕不开这桩震动业界的大事。谁都知道,沈氏这艘商业巨轮,掌舵人沈振宏向来行事稳健,此番骤然掀起改革浪潮,背后定然藏着不一般的考量。
而在这满城热议声中,苏念的手机屏幕上,静静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发信人寥寥数语,却让她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泛起了凉意。
“城郊古月禅院,申时,老朽沈振宏,恭候苏小姐。”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苏念尘封多年的记忆匣子。
沈振宏。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他是沈亦臻的爷爷,是沈氏集团的定海神针,更是当年苏家一朝倾颓时,那只看似无意、实则推波助澜的手。
苏念靠在落地窗的窗边,目光越过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上。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扑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搅得她的心湖,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这些年,她和沈亦臻携手走过了无数风风雨雨。他们一起闯过险象环生的古墓,一起对抗过居心叵测的对手,一起守着那些凝聚着先人智慧的文物,将满腔热忱付诸其中。可即便是情到深处,即便是沈亦臻将她护得密不透风,她心底深处,对沈家始终存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那是苏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基业,一朝崩塌的隐痛;是父辈们愁白了头的叹息,是老宅里落满灰尘的旧物,是刻在骨血里的,关于“失去”的记忆。
沈振宏这三个字,就像一根细细的刺,埋在她心头多年。不拔出来,隐隐作痛;真要拔了,怕是连带着血肉,都要撕扯得生疼。
苏念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她想,有些事,终究是要当面了结的。
古月禅院坐落在城郊的半山腰上,远离了京城的喧嚣。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向上,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烟火气便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草木香,和若有若无的檀香。
停好车,苏念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缓步而行。禅院的山门古朴厚重,朱红色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质纹理,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宁静。门内,青瓦白墙错落有致,几株参天的古柏虬枝苍劲,将大半的日光都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从树梢间落下,更衬得这方天地,静谧得如同世外桃源。
引路的小沙弥步子轻快,带着苏念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最终停在了一间僻静的禅房外。
“苏小姐,师祖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小沙弥合十行礼,声音清脆如晨露。
苏念道了声谢,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伴随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禅房不大,陈设却极为雅致。正中的佛龛上供着一尊玉佛,佛前的香炉里,线香燃得正旺,袅袅的青烟盘旋上升,在光线里织出细密的网。
沈振宏就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
他穿着一件素色的唐装,头发早已白得像雪,稀疏地贴在头皮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眼角的皱纹密得像蛛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几分历经世事的锐利。
听见门响,沈振宏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苏念身上时,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骤然褪去了几分锋芒,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愧疚,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苏念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恍惚。她曾无数次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见过这个男人,彼时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眉宇间是执掌商业帝国的威严与霸气。可眼前的沈振宏,却苍老得不像话,像个寻常的邻家老人,坐在蒲团上,周身都透着一股迟暮的平和。
“来了,就坐吧。”沈振宏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很温和。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另一个蒲团。
苏念定了定神,抬脚走了进去。她在蒲团上坐下,动作略显拘谨。檀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却没能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半分。
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香炉里的线香,还在滋滋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苏念垂着眼帘,看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双手。她能感觉到沈振宏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该质问当年的事,还是该客套地问候一句“您身体可好”?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沈振宏却忽然动了。他伸出手,从身侧的矮几上拿起一份文件,然后缓缓推到了苏念面前。
文件的封面是厚重的牛皮纸,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股权转让协议。
苏念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瞳孔骤然一缩。
她抬起头,对上沈振宏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爷爷,您这是……”
她还是跟着沈亦臻,叫了一声“爷爷”。这声称呼,她在心里练了无数次,真正说出口时,却觉得喉咙发紧。
沈振宏看着她,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他抬手,轻轻摩挲着自己膝盖上的布料,动作缓慢而沉重。
“这是沈氏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懊悔,“是沈家欠苏家的,也是我,给你和亦臻的保障。”
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苏念的脑海里炸开。她太清楚沈氏集团的体量了,这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意味着在沈氏集团的话语权,意味着沈家,愿意将最核心的利益,分她一杯羹。
苏念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份协议的封面,触感微凉。她能想象得到,这份协议的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考量。
“当年的事……”沈振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是我糊涂。”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透过那扇雕花的木窗,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沈氏正处在生死攸关的关头,资金链断了,到处都是要债的人。我急红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沈振宏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几分哽咽,“苏家那时,是做古董生意的,家底厚。你爷爷和我,年轻时也算是有些交情。可我……我却听信了旁人的谗言,趁着苏家周转不开的时候,暗中压价,抢了苏家的几个大单子。”
“我以为,我是在救沈氏。可我没想到,那几根稻草,竟成了压垮苏家的最后一击。”
沈振宏说到这里,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悔恨。
“这些年,我夜夜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爷爷当年看我的眼神,失望,痛心,还有一丝……不理解。”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我知道,我欠苏家一句对不起。这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是有机会说出口了。”
“对不起,苏念。”
沈振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三个字,他说得郑重无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苏念坐在那里,听着他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当年苏家出事后,父亲曾抱着她,坐在老宅的门槛上,红着眼睛说:“念念,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有些人,为了利益,连良心都不要了。”
那时候,她还小,不懂什么叫利益,什么叫良心。她只知道,家里的房子被抵押了,父亲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查清了当年的事。她知道,沈家是间接推手,却不是主谋。她也知道,沈振宏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帮衬着苏家的旁支,只是做得极为隐秘,从未声张。
可知道,不代表原谅。
那些年的苦,那些年的难,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的。
苏念的眼眶,渐渐红了。她看着沈振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眼底的愧疚与悔恨,心里的那道隔阂,竟在不知不觉间,松动了几分。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沈振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些年,我看着你和亦臻。看着你们一起去那些凶险的地方,看着你们为了那些文物,拼了命地去守护。看着你,一个女孩子,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坚韧和担当。”
他的目光,落在苏念的脸上,渐渐变得柔和:“你身上,有你爷爷的风骨,有苏家的魂。亦臻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准的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以前,总觉得沈家的担子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可自从遇到了你,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他眼里有了光,肩上的担子,也好像变得不那么重了。”
沈振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欣慰:“他能遇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沈家的福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苏念,我老了。沈氏的未来,终究是要交给亦臻的。可我知道,他一个人,扛不起这么大的家业。以后,沈家的担子,要靠你们两个,一起扛了。”
“这份股份,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我给你的聘礼,也算是我,给苏家的补偿。”
沈振宏的话,一字一句,落在苏念的心上。
聘礼。
这个词,让苏念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她和沈亦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儿女情长,可听到这个词,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甜意。
她看着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又看着沈振宏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
仇恨是什么?是困住自己的枷锁,是午夜梦回时的辗转反侧,是明明可以放下,却偏要攥在手里的执念。
这些年,她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撑起了苏家的门面,也守住了那些珍贵的文物。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洒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那点怨怼,像一根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过去的伤痛。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看着他眼底的愧疚与忏悔,苏念忽然觉得,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放下,不是原谅当年的过错,而是放过自己。
她缓缓抬起手,拿起了矮几上的钢笔。笔杆微凉,握在手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笃定。
苏念深吸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在股权转让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念”两个字,娟秀而有力,落在白纸黑字上,像一道分水岭,隔开了过去的恩怨,也开启了未来的路。
沈振宏看着那两个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却咧开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苏念抬起头,看着沈振宏,脸上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明媚而温暖,驱散了心底积压多年的阴霾。
“嗯,”她轻轻点头,声音柔和,“爷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就在这时,窗外的夕阳,恰好穿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了进来。金色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洒在那份沉甸甸的股权转让协议上,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耀眼的金光。
檀香依旧袅袅,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格外澄澈。
恩怨纠葛,数十年的执念,终究在这一刻,化作了握手言和的释然。
苏念看着沈振宏眼角的泪光,忽然想起沈亦臻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说,爷爷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家族和睦。
现在,她想,她终于可以,给沈亦臻一个完整的家了。
夕阳渐渐西沉,将禅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的山巅,晚霞似火,染红了半边天。
禅房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脸上都带着释然的笑容。
那些尘封的过往,那些刻骨的恩怨,都在这温暖的夕阳里,缓缓消融。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但苏念知道,从今往后,她和沈亦臻,再也不是孤军奋战。
因为,他们的身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