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早起下了两碗青菜肉丝面,父亲吃的很满意。
刚收拾完,二姐上楼了,推开门,站在门口说:“爸,我在楼下等你俩吧,就不进屋了!”
她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拿了半个洗干净挖去果核的苹果递给二姐,问:“你吃早饭了吧?”
二姐点头,说:“在外面买的早餐。你跟咱爸吃什么了?”
她一边答:“我们煮了两碗面吃。”一边穿上大衣。
父亲也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客厅。
二姐笑着问父亲:“雪儿煮的面好吃吗?”
父亲点头,说:“好吃。”
二姐瞥了她一眼,觑着父亲,“嘿嘿”笑着说:“咱爸从来不说我做的饭好吃。”
她笑,说:“怕你骄傲!我反正也没什么机会骄傲,做不了几顿就滚蛋了。”
二姐笑。
父亲看都不看她们,扶着扶手,低头下楼梯。
她扶着父亲坐在二姐后面,关上门,自己绕到前面坐了副驾位。
二姐问:“为啥不让咱爸坐前面?他平常都坐前面。”
她回头隔着铁栅看着父亲说:“爸,你以后都坐我二姐后面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最安全,副驾位最危险。”
这一声“爸”出口,她自己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回来第一次叫“爸”,不知父亲和二姐可有注意到?
二姐可能没注意到,一边掉头往外开,一边问:“为啥副驾位最危险?”开到门口还没忘轻按喇叭向董师傅致谢。
她解释:“因为人遇到危险第一反应,自然反应,就是躲避。驾驶员一躲避,就把副驾位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了,而驾驶员后面那个位置就成了最安全的位置。”
二姐笑着说:“我都不知道,每次还让咱爸坐前面,想着前面宽敞,能舒服些。”回头笑着对父亲说:“那,爸,你以后就听雪儿的,坐我后面吧。”
父亲大声答应着:“知道了。”她觉得那是在应她那声“爸”呢。
二姐把车停进五车间,说:“他俩先进山了,去给悦悦她奶奶上坟,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咱妈那儿去了,这样可以省点儿时间,上完坟早点洗澡,回去炸馃子、准备年夜饭。”一边扶父亲下车。
三个人迈着大步往山里走。一进山,父亲的动作马上矫健起来,不知是急着要去见母亲,还是从前在山里打猎,追兔子养成的条件反射还没完全消退?
她问父亲:“爸,您现在怎么不打猎了?没事干可以背着猎枪进这山里转转,强身健体,顺便看看我妈!”
父亲悻悻地说:“还打猎呢,猎枪都被没收了!”
她大吃一惊:“为啥?您不是有持枪证吗?咱家的猎枪不是都在公安局注册过的吗?”
父亲气的不想说话,二姐替父亲说:“早就没收了。管你有没有持枪证,是自己造的土枪还是正规的猎枪,全部没收,恨不能连家里的菜刀都要没收了。”
她问:“没收?那赔钱了没?咱爸那枪可都挺贵的,当时也是他们准许买的。”
二姐说:“赔钱?谁给你赔钱?”
她问:“那要是不给他们呢?”
二姐说:“谁敢不给?不交出来就是私藏枪支,重刑!”
她问:“那,爸,您花六千块钱新买的那杆苏式双筒猎枪,也给他们了?买来用过没?”
父亲不作声。二姐窃笑着说:“你最好不要知道!”
她明白了,不再问。只说:“那那杆咱爸用了好多年的,说要留给我的,漂亮的双筒猎枪已经没了?哎哟,我的传家宝呀,好心痛!那今晚更夜交子咱家也没枪可放了?”
二姐说:“爸为这事生了很长时间气,好不容易快忘了,你快别提了。”
父亲终于开口,几乎叫着说:“忘了?谁忘了?”
二姐陪笑:“不忘又能怎么样?雪儿,你以后别再提了。”
她气的不想说话,只气愤愤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快走。父亲家世代打猎,代代都有神枪手,一杆猎枪不知传了多少代,她曾经向往过有一天接下父亲手中的猎枪,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神气的猎人,这回美梦彻底破碎。
三个人各怀心事,埋头赶路。突然,她听到远处、上方,传来悦悦清晰的、欢快的声音:“来了、来了。”看到二姐夫正把一挂鞭炮提在手里,鞭尾拿在悦悦手里,中间几乎拖在地上,两人配合着在点炮。
三个人跨过那道水沟,往山上走,“噼噼叭叭”的鞭炮声混响在整条山谷,等他们走到母亲坟前,姐夫扔了手里的炮,五个人看着那些红红的炮仗在地上蹦跳着、炸响着……他们家的节日气氛从这一刻,从这里,开始。
父亲肃立一旁,看着他们摆上贡品,上香,烧纸,姐夫嘴里念念有词。
剩下最后一刀纸,姐姐装回袋子里。四个人默默守着那蓬火,直到那些万元、十万元面值的冥币和黄纸全部化为灰烬。
父亲说:“好了,回去吧!”带头向山下走。
姐夫、姐姐紧跟在后面,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飞灰。
悦悦拉着她的手往下走,两人不时用空着的那只手帮对方拍打。
她说:“看你姥爷,一走进这山里就来劲了,一点儿都不显得老态龙钟了。打不成猎了,得给你姥爷找个其它可以在山里跑的事让他干!”
悦悦笑着说:“那干啥呀?还能干啥呀?”
她笑,说:“现在我能理解咱爸为啥非要把咱妈安置在这儿了,至少他还可以经常来看看咱妈啊!”
姐夫笑,二姐说:“就是不让他经常来呢,年纪大了,阳气不足,总来这种地方不好。”
她笑,说:“我看咱爸整天呆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阳气不足,你看他现在,比咱们走的有劲好吧!你信不信,前面要有只兔子,他还能追着跑一天。”
四个人笑。父亲不知听到没,只在前面低头走路。
回到五车间,二姐夫带父亲去男浴室,她们仨去女浴室。五车间的浴室本来简陋,现在更是寒酸,但那水一如既往的大,一如既往地热,暖气也足。
三个人痛痛快快冲洗干净换上过年的衣服,从黑漆漆的浴室出来,父亲和二姐夫已经满面红光地站在太阳下面等着他们了。
二姐夫看着她们说:“就悦悦穿了新衣服,雪儿,过年呢,你怎么不给自己买身过年的新衣服?”
她答:“我哪有时间啊,前段时间复习考研,每天最多睡七个小时,考完试就从考场直接回家了。”
二姐夫说:“过年让你姐陪你逛街去买。”
她说:“算了,就这么着吧!万一考上了,还要再当三年苦学生,省省吧。”
五个人坐上车,父亲抢先坐在二姐后面,悦悦坐中间,她坐悦悦旁边,二姐夫坐二姐旁边。
二姐夫回头问:“那你要考上了就不要工作了?你现在这工作不是挺好的?你上研究生不也是为了有份好工作?”
她答:“人不能啥都想要吧?有时候选择就意味着放弃。”
二姐夫说:“这么好的工作,放弃了多可惜!”
她笑,说:“只要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就会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吧!?”
一车人都不说话。
突然,悦悦来了句:“我小姨说的对,关键得是自己主动选择的。”
除了父亲,其他人都笑。
悦悦不满地说:“诶,你们笑啥?我说的不对吗?”
三个人笑得更大声了。
悦悦无奈地“切”了一声。
她拍着悦悦的手,说:“你说的对!”
二姐笑着说:“说来说去,还是在肯定你自己。”
大家都笑。
父亲丝毫没被感染,默默转头,看向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