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收回手，拢了拢破旧的棉袍，完成重大使命，整个人都松懈了些。
“他说，他对不起小姐，当年奉命隐瞒，实乃身不由己，如今尘埃将起，魑魅横行，他不愿这秘密随他埋入黄土，更不愿小姐您，稀里糊涂地成他人棋局上的祭品，真相或许残忍，但无知，往往死得更快。”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东西送到了，老夫的任务也算完成，王妃，京城即将大乱，好自为之吧，若有余力，或许可往南边寻一寻，柳忠最后落脚的地方，或许还有未尽的线索。”
说完，他也不等柳云萱回应，转身便走，干瘦的身影在风雪中晃了几晃，竟如同鬼魅般融入昏暗的巷弄阴影，眨眼间便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几行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足迹。
“王妃，此人……”
周伯面色凝重地上前。
柳云萱握紧手中冰冷的油布包，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
“回府。”
她转身登上马车，声音已然恢复平静，“加快速度。”
马车再次启动，比来时更快地驶向靖王府。
车厢内，柳云萱低头看着膝上的油布包，心跳如擂鼓。
鬼医莫问的出现，柳忠的信件，这一切，似乎正以无法抗拒的方式，将她推向早已布好的局。
她轻轻揭开油布，里面是厚厚的信，信封陈旧，字迹却端正有力，写着“云萱小姐亲启”。
信封没有火漆，随时可以打开。
柳云萱的指尖摩挲着那几个字，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此刻打开？
还是回府与楚砚沉一同面对？
马车疾驰，离靖王府越来越近。
车外，风雪呼啸，仿佛预示着，寒冷的冬夜，注定无人能够安眠。
马车疾驰，终于驶入靖王府。
柳云萱甚至等不及在书房，便在主院暖阁中屏退左右，只留玳瑁在门外守着。
她指尖微颤，借着跳动的烛光，拆开那封由柳忠转交，鬼医莫问亲手送达的信。
信纸厚厚一沓，展开后，是柳忠那略带颤抖却竭力工整的字迹。
“小姐，老奴柳忠，自知大限将至，有些话，有些事，再不说，便永无天日，亦无颜于九泉之下，见故主与夫人。”
“小姐，您并非老爷与夫人的亲生骨肉，您真正的身份，乃是前朝骠骑大将军，镇国公沈傲的嫡女，沈家唯一存世的血脉。”
看到前朝，镇国公沈傲几个字，柳云萱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握不住信纸。
前朝将军之女？！
那个被大楚开国皇帝推翻，已在史书和人们记忆中渐渐模糊的前朝？！
那个被楚氏皇族视为禁忌，遗族都被追捕剿灭的前朝？！
她强迫自己看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灵魂上。
信中，柳忠以悲怆的笔触，描绘了十六年前那场决定王朝更迭的天阙之战。
前朝末帝昏聩，天下烽烟四起，大楚太祖皇帝楚擎天起兵靖难。
她的亲生父亲，镇国公沈傲，是前朝最后一位能征善战，忠心耿耿的统帅，奉命据守天阙关，那是拱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当时奉大楚先帝之命，率军主攻天阙关的先锋大将，正是后来的魏国公，砚沉的外祖父！
“魏国公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然天阙关险峻，沈国公亦非庸才，双方鏖战月余，死伤惨重，最终是魏国公麾下一支奇兵，绕道险峻绝壁，奇袭关后，与正面大军里应外合，才攻破了天阙关。”
柳忠的字迹在这里有些模糊，似乎被泪水洇湿过，“关破之日，血流成河，沈国公力战不屈，最终被魏国公亲手斩于帅旗之下，沈家满门，除了当时被忠仆拼死葬于地窖，年仅两岁的您，无一幸免，老夫人，少夫人，几位公子小姐尽数罹难！”
“魏国公因此战首功，获封国公，显赫无比，而沈家百余口的血，成他爵位基石上最浓重的一抹颜色！”
柳云萱的呼吸停滞，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闷痛得无法喘息。
她仿佛能透过泛黄的信纸，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绝望的哭嚎，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那个将她拥在怀中给予温暖，让她心生怜惜与爱意的男人，他的外祖父，竟是亲手斩杀原主生父，覆灭满门的元凶之一？！
因果循环，竟残酷如斯！
信的后半部分，柳忠叙述他如何受沈家一位早已故去的忠仆临终托付，带着尚在襁褓，身份敏感的沈家孤女逃离战场，辗转流离。
最终，他们遇到当时还只是游商，因夫人多年无出而郁郁的柳老爷。
柳忠编造一个孤女的身世，柳老爷和夫人见女婴玉雪可爱，又听了柳忠此女命格奇特，或能带来子嗣的说辞，便将女婴收养，视为己出，取名云萱。
柳忠则以管家身份留下，暗中守护。
“老爷夫人对小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老奴看在眼中，既是欣慰，亦是煎熬，这份偷来的天伦之乐，是建立在沈家累累白骨之上的啊！老奴无数次想对小姐言明真相，又恐小姐年幼承受不起，更怕引来杀身之祸，只能将秘密深埋心底，日夜受其啃噬。”
“小姐渐渐长大，聪慧过人，老爷夫人更是宠爱，再后来，小姐嫁入靖王府，老奴知道，魏国公是靖王外祖，这简直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老奴本想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可近日，老奴自知时日无多，回光返照之际，却听闻京城风云变幻，魏国公旧案似有重提之象，靖王府更身处漩涡中心。”
信的末尾，字迹陡然变得力透纸背，充满了近乎偏执的恨意与最后的嘱托。
“小姐，您身上流淌着镇国公沈傲的血液，您是沈家将门之后，您的父亲，是被魏国公楚骁亲手所杀，您的母亲，兄姊，全族上百口人，都间接死在他率领的楚军铁蹄之下。”
“这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