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玄麟开门的一瞬间,琢云如同崖山雀鸟,疾飞向太子。
寒刀抹向太子咽喉,被死士一招格挡,她撞开死士,刀刃贴向太子臂膀,割开一条血口。
在太子惨叫声中,她避开死士一刀,眨眼就退,退到窗边。
惨叫声传到殿外,钻进每一个人耳中。
禁军、快行纷纷拔出长刀,“唰”声一片,刀锋闪烁冷光,在火光下映出一双又一双刚硬、不留情面的手。
还有陛下所赠六位内侍,眼睛雪亮,不放过蛛丝马迹——他们是陛下的手,陛下的眼睛。
“殿下!”李玄麟扭头喝一声,双手按住殿门,以一己之力,挡住内外刀光剑影。
他心中苦笑。
琢云把他的感情,也算计在今晚的突袭中,她是有恃无恐。
他竟在这样的时刻,不由自主想到一件往事。
琢云十三岁时的夏天,他顶着烈日去伏犀别庄,在半山腰时,凉风阵阵,吹去暑热,蝉鸣鸟叫之间,琢云从山道上纵下来。
她的衣袖鼓满山风,鲜红的伤疤在衣袖下纵横交错,若隐若现,树冠间细碎日光落在她身上,照的她鼻梁高挺,眉目英气,棱角清晰。
他心里有四个字:“锥处囊中。”
“站住!”王文珂赶上来,劈手揪她衣襟。
她飞身扑上凉轿,内侍惊呼,轿子摇摇晃晃,“砰”一声落地。
她爬上李玄麟头顶,一个转身,骑在他肩上,一只手放在他头顶,一只手放在他下巴上。
她有恃无恐:“你再过来,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
他知道她不会真的拧,她也知道王文珂会投鼠忌器。
王文珂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袖手道:“郡王先上山,把她也一并带上去,我走后面。”
李玄麟点头:“你们师徒别闹,我头疼。”
“郡王放心。”
那天她没有受罚。
晚上她洗了澡,梳好头,天热,刚爬进他屋子里,就是大汗淋漓,她衣物单薄,衣袖卷到肩膀上,露出两条细长的手臂,赤脚穿一双布鞋,把竹簟拖到冰山旁。
弯腰脱掉鞋,她踩在竹簟上,随后整个人都趴上去,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李玄麟,多亏你来啦!”
李玄麟蹲在她跟前,剥一粒莲子米托在手心,她凑过来,脸上有细小绒毛,舌头湿漉漉的在他手心一卷:“早晚有一天——”
趴的地方热起来,她翻个身,躺到另外一边去,像炉子上的饼,翻来翻去。
他只是笑,看她像一捧雪,清凉,沁人心脾。
那个夏天,他在伏犀别庄住足三个月,久到太子三番两次来催,久到琢云身上伤疤淡去,没有留下痕迹,久到她在太阳底下晒的漆黑。
冷风吹的他鼻子发酸,把他拉回到严寒之中。
他开口:“殿下与宫人作乐,略有出格,夏亭舟去取殿下衣物、宫人衣物来,将我的皂色鹤氅也带来。”
“是。”
“两瓶紫云膏。”
“是。”
黄彪听方才声音,不似寻欢作乐。
但李玄麟说是,那就是。
他回头点出二十人,留在正殿,以防不测,向李玄麟拱手道:“郡王有事尽管吩咐。”
李玄麟点头,傅利听见,带领五十人从后殿出来,同样向李玄麟拱手,留下十人在此,听候吩咐。
夏亭舟送来衣物和膏药。
李玄麟接在手中,关闭殿门,将太子一套常服先放到罗汉床上,随后走向偏殿,把衣物、紫云膏放到铜镜前,扶起屏风:“殿下吩咐一下,把地上的东西塞到高橱里去。”
太子伸手一指双手完好的死士,死士便去拖尸体,塞进高橱里,等外面太平,再抛进枯井。
李玄麟对琢云招手。
琢云过床帐,即将经过太子时,一名死士立即戒备。
她插了刀,看似没有动作,脚尖却朝向太子。
李玄麟闭着眼睛都知道琢云要做什么,低喝一声:“住手!”
他那张无情无绪的脸,有了裂缝,无奈看向琢云:“过来。”
外面还有内侍、有禁军,若是再惊动陛下,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琢云没再动作,歪着脑袋,眯起眼睛看太子,像在看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他总有出宫的时候。
太子不敢直视她蛮横、充满杀气的目光,垂下头,一只手死死抓住死士衣角。
他怕死。
惧怕、屈辱、羞愤,在脑子里滚成了一个大雪球,他强压着自己没有失控。
她光脚,他穿鞋,她一无所有,他金尊玉贵,她是亡命徒,他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怎么能和她同归于尽?
他满手冷汗,看琢云一步步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过屏风,听到琢云在镜台前落座的声音,紧绷着的弦一松,从肩膀开始往下垮塌,在椅子里瘫成一团,因为害怕抑制住的疼痛复苏,他张开嘴,哼哼唧唧。
李玄麟抽出黄铜簪子,放到镜台上,伸手捞起她的头发,找出太子所用短簪,快速挽出两个丫髻。
太子疼痛之余,背对着屏风,还能阴阳怪气:“你称心如意了!亲自服侍。”
他这一句本是刺李玄麟,哪知琢云答的快:“是。”
太子气的险些当场撒手人寰。
李玄麟把琢云拎起来,脱去她身上破衣烂衫,掏出紫云膏,抠出来几大块,抹在她后背伤痕上,给她穿上窄袖圆领袍,系上罗裙、腹围。
衣袖、裙摆都短了一截,他用皂色鹤氅,将她从头裹住,让她两手捏住鹤氅:“低头、躬身、曲膝。”
琢云微曲膝盖,让裙摆盖住布鞋,躬背,双手交叠在腹前,套进一个柔顺的壳子里,跟随李玄麟向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寝殿,内侍提着灯笼,站立在李玄麟身侧。
李玄麟吩咐夏亭舟:“带两个小黄门进去收拾收拾,给太子上药,皮外伤,不要惊动御医,免的流言四起,又让人弹劾。”
“是。”
李玄麟亲自送人去后殿——他幼年时常在后殿玩耍,十五岁之后去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去见太子。
两人难得并肩而行。
天色不好,虽然没有下雪,风却吹的满身凉透,内侍提灯在前,左右两侧都跟着人。
两人没有开口,听残雪、坚冰滑落、碎裂、消融的声音。
火光摇晃,两个黑黑的影子在脚下摇曳,不机警,不提防,在地上依偎。
守中门的内侍见是李玄麟,忙上前开门,琢云踩着李玄麟的影子上石阶,下月台,过几处精巧殿宇,最后停在一处漆黑的厢房房门前。
内侍上前打开房门,进去点起烛火,李玄麟塞给她一瓶紫云膏:“紫云膏好过太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