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宗,从未如此热闹过。
传道大师姐洞府外,那棵参天柳树下,往日里清冷得只闻风声,如今却人头攒动,排起了一条,从山顶几乎要延伸到半山腰的骇人长龙。
足足上千名内门弟子,像赶集的凡人一样,挤在这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渴望,还有一丝,对未知的忐忑。
楚灵儿公布的那面水镜,像一块巨石,在所有内门弟子那,死水般的道心湖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原来,修行,还可以是这样!
原来,凡人的世界里,真的,藏着通往大道的钥匙!
李玄逸的铁锤。
林月的草药。
赵辰的醒木。
这些,在他们过去看来,可笑又卑微的东西,此刻,却散发着,让元婴长老都为之动容的,璀璨道光。
这谁顶得住啊?
“大师姐!我……我要下山!我卡在筑基中期已经五年了!五年啊!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大师姐!选我!我家就在乾川郡,李师兄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他是我辈楷模!我也想去守护我的家乡!”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是压抑不住的呐喊。
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长龙的末端,几个衣着华贵、气息强大的年轻人,抱着剑,冷眼旁观。
为首的,是传功长老最得意的亲传弟子,魏晋。
“呵,一群废物。”
魏晋看着那些,满脸狂热的同门,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自己,在修行上走到了头,就妄想,能靠这种旁门左道,一步登天?可笑。”
“魏师兄说的是。”旁边一个弟子,立刻附和,“大道争锋,靠的是,实打实的法力和修为!凡人的信仰之力?听着好听,真对上飞剑法宝,能挡得住一下吗?”
“等着看吧。”魏晋,把目光,投向了柳树下,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眼神,有些复杂,“等他们,在山下,被凡尘的污秽,染了一身骚,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大师姐的这套,是何等荒唐了。”
……
柳树下。
楚灵儿,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她,没有,立刻开始挑选。
而是,让执事弟子,给每一个,想下山的弟子,都发了一张白纸,一支笔。
“想下山的,先回答一个问题。”
她那,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为什么,要下山?”
“写下,你,最真实的答案。”
“三日后,我会公布,第二批,入世修行的名单。”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再不言语。
弟子们都愣住了。
本以为,会是一场,严格的修为考核,或是,道心问对。
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近乎儿戏的问题。
短暂的错愕后,所有人都,当场,盘膝而坐,将白纸,铺在膝上,开始,奋笔疾书。
有的人,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引经据典,从宗门大义,写到个人抱负,恨不得,把自己夸成,一朵忧国忧民的白莲花。
有的人,咬着笔杆,冥思苦想,一炷香的时间,也憋不出几个字,生怕,自己写的,不够“高深”,入不了大师姐的法眼。
魏晋等人,看着这一幕,更是,不屑冷笑。
“故弄玄虚。”
他,连纸笔,都懒得领,直接,御剑离去。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柳树下,再次,人山人海。
所有提交了答案的弟子,都,紧张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楚灵儿,准时出现。
她的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宣纸。
“三天,我看了,九百七十三份答案。”
她,淡淡开口。
“大部分,都写得很好,文采斐然,志向远大。”
“都在说,要,斩妖除魔,要,匡扶正义,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听到这里,许多写下类似答案的弟子,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但,楚灵儿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因为,你们,连自己,都还没活明白,谈何,为生民立命?”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缓缓念道:
“‘我叫张小山,我想下山,是因为,我家在青牛镇。镇外,有条河,每年冬天,都会结冰。我妹妹,每天,都要,趟着刺骨的河水,去对岸的书院读书。我想,赚点钱,或者,学点手艺,在河上,修一座,不会被冲垮的,石桥。’”
她,又拿起第二张纸。
“‘我叫钱多多。我爹,是个商人。我小时候,他被一个,当官的,坑了,家产赔光,活活气死。我恨那些狗官。但,我不想,用飞剑,去杀了他。我想,下山,用凡人的办法,经商,赚钱。我要,比那个狗官,赚得更多,我要,把我们家的商号,开到京城去。用,我爹最看重的,‘信义’二字,把他,瞧不起的,‘铜臭味’,狠狠地,摔回他脸上。’”
她,拿起了第三张。
“‘我叫孙大圣。我不想,拯救世界。我就是,单纯地,在山上,待腻了。我听说,山下的生活,很精彩。有,听不完的故事,喝不完的美酒,还有,南风馆的漂亮小倌……咳,总之,我想去看看,这红尘,到底,有多快活。如果,能,在快活里,悟了道,那,最好。悟不了,就当,放了个长假。’”
念完这三份,楚灵儿,便,停了下来。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弟子,都,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就这?
一个,想修桥。
一个,想报仇。
还有一个,甚至,是想去……逛窑子?
这,就是,大师姐,选中的答案?
这,也太接地气了吧!
“大道,三千。”
楚灵儿,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大道,不在,那些,空洞的口号里。”
“而在,那座桥,那间商号,那杯酒里。”
“当你的‘道’,有了,具体的目标,有了,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执念’时。它,才,是活的。”
“它,才有可能,为你,点燃那盏,‘道心之火’。”
“好了。”
“张小山,钱多多,孙大圣,以及,另外七位,你们,出列。”
“三日后,封印法力,下山修行。”
“其余人……”
楚灵儿,看着,那,上千名,或失落,或迷茫,或不服的弟子,平静地说道。
“都,散了吧。”
“回去,好好想想。”
“你们的‘桥’,在哪。你们的‘酒’,又是什么。”
……
遥远的江南,云梦城。
天香茶馆里,血腥味,依旧刺鼻。
赵辰,从,那,混杂着,死亡和恐惧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浑身,酸痛得,像是散了架。
精神上的透支,比,肉体上的疲惫,更让他,感到虚弱。
但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和,墙上,那,已经发黑的血迹。
他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后怕。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他,用他的“道”,杀了一个,筑基期的邪修!
虽然,只是重创。
虽然,最后,是靠陈峰的剑,才了结了对方。
但,他,证明了。
他的道,是对的。
他的道,是有力量的!
“吱呀——”
茶馆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
是刘明。
他,看到,大堂里,那,如同屠宰场般的景象,和,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赵辰。
“赵……赵先生!”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都在发抖。
“这……这是怎么回事?!您……”
“我没事。”
赵辰,冲他,摆了摆手,挣扎着,站了起来。
“只是,来了只,不长眼的,野狗。”
“已经被,打跑了。”
他,走到,那,被邪修的污血,染黑的桌子前,拿起,那块,依旧完好的醒木。
他,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刘明,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别怕。”
“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民意,已经被点燃。
但,还不够。
舆论的火,烧得再旺,也只是,在云梦城。
孙百川,是朝廷二品大员,只要,知府,顶住压力,拖上几天,等民怨散了,刘正直,依旧,难逃一死。
必须,让这把火,烧出云梦城!
烧到,那些,真正能,一言定生死的大人物的,耳朵里!
赵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他,扶着桌子,走到,自己的书案前。
那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支,他,最熟悉的狼毫笔。
“刘明。”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帮我买,全城,最好的纸。”
“然后,去,联系城里所有的,书局和戏班。”
“就说,我赵辰,要,送他们一份,泼天的大礼。”
赵辰,将笔,饱蘸浓墨。
他的手,很稳。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
他,看着眼前,雪白的宣纸,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说书,说得再好,也只是一时。
人走,茶就凉了。
但,写成书,刻成版,印成册,就不一样了。
那,是,会流传下去的!
他,要将,这桩冤案,写成一本,比《铁胆英雄石头传》,更精彩,更曲折,也更……诛心的书!
他,是说书人。
也是,读书人。
读书人的笔,有时候,比剑,更锋利!
他,要写的这个故事,名字,就叫——
《云梦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