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尔。
当这个名字从叶染口中轻飘飘地吐出,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万古尘封的锁孔。
静立在骸骨战马上的骑士怨灵,那具由纯粹怨气构成的身躯,出现了一瞬间肉眼难以察觉的僵滞。他头盔下那两团深邃的幽蓝魂火,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中。
这方天地,除了死气与怨恨,不该有任何东西能撼动他分毫。可这个名字,这个本该被时间彻底掩埋、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名字,却被一个看似弱小的人类女子,如此随意地叫了出来。
一股远比杀戮本能更加复杂的、混杂着茫然与暴怒的情绪,在他死寂的意志核心中炸开。
敖烬将叶染护在身后,金色的龙瞳死死锁住那名骑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不稳定,像是平静的火山,内部的岩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翻涌。
“你认识他?”敖烬的声音压得很低。
“认识?”叶染从他身后侧过脸,唇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神情不像是见到故人,倒像是翻开了一本蒙尘的旧画册,“谈不上。只是我当年随手捏碎的一个小世界里,出了这么个有点意思的军团。他们信奉以荆棘磨砺己身,以断剑斩破绝望,有点骨气,可惜脑子不太好使,最后跟着他们的世界一起陪葬了。”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敖烬的肩膀,重新落在那骑士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品鉴古董般的玩味。
“我记得,他们的世界被虚空风暴撕碎时,这个巴德尔带着他最后的‘荆棘剑卫’,逆着风暴发起了冲锋。我当时还觉得挺有趣,就多看了一眼。没想到,魂魄居然飘到这里来了,还成了这群孤魂野鬼的头儿。啧,死后的事业,倒是比生前搞得好。”
她这番话云淡风轻,听在敖烬耳中,却不亚于惊雷。
随手捏碎的小世界?
他知道她来历不凡,却没想到,她曾经的强大,已经到了视一方世界为尘埃的地步。而眼前这个让他都感到棘手万分的亡灵君主,在她口中,不过是一个“有点意思”的陪葬品。
这种降维打击般的认知差距,让敖烬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叶染的这番话,仿佛彻底点燃了巴德尔意志核心中的炸药。
他听不懂她话语中的具体含义,但他能感受到那股高高在上的、视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为玩物的蔑视。这是比刀剑加身更甚的侮辱。
“吼——!”
一声无声的、却震彻神魂的咆哮,自巴德尔的体内爆发。他不再压抑,不再警告。那两团幽蓝的魂火,瞬间暴涨,化作两道冲天而起的蓝色火炬。
他高举的长枪,猛然向下一挥!
咚!咚!咚!咚!
整个亡灵军团,如同一台沉睡万古的战争机器,被瞬间激活。前排的重甲步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发起了冲锋。他们的脚步声不再沉重,而是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决绝,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龟裂。
他们身后,无数手持长矛的怨灵,将手中的骨矛投掷而出,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雨,紧随在步兵方阵之后。
这一次的攻击,比之前的箭雨更加凶悍,也更加致命。那不再是试探,而是抱着必杀决心的全力一击。
“来真的了。”叶染的眼睛亮了起来。
“跟紧我!”敖烬低喝一声,不再被动防御。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一股磅礴浩瀚的龙威,以他为中心,如海啸般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昂——!”
一声悠远、苍茫,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自他口中发出。
这龙吟之声,不含半点杀伐之气,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生命顶点的威严与神圣。音波扩散之处,空气中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怨气与死气,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那些冲在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在接触到龙吟音波的瞬间,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们眼眶中那跳动的幽蓝魂火,开始剧烈闪烁,火焰中的疯狂与怨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一丝解脱。
“咔嚓……”
一名步兵怨灵身上的重甲,开始寸寸碎裂,化作黑色的粉尘。他那由怨气构成的身躯,也随之变得透明,最终,在一阵微风中,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个,两个,十个,上百个……
龙吟所过之处,成片成片的低阶怨灵,就如同被净化的尘埃,纷纷消散。他们不是被暴力摧毁,而是被那股神圣的力量,安抚了万古不灭的执念,抹去了支撑他们存在的怨恨,最终得以回归天地。
敖烬的龙吟,是亡魂的安魂曲。
然而,这安魂曲,对那些怨念更深、实力更强的怨灵,效果便大打折扣。尤其是那些手持骨矛、眼眶中魂火凝如实质的将领级怨灵,他们只是身形微微一滞,便恢复了行动,眼中的杀意反而更盛。
更多的骨矛,穿透了龙吟的净化范围,带着刺耳的呼啸,直奔两人而来。
“唱得不错,下次别唱了。”叶染的声音在敖烬耳边响起,“你这招对付小兵还行,对付精英怪,就是催眠曲。”
敖烬的额角,青筋跳了跳。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行你上?”
“正有此意。”
叶染轻笑一声,终于从敖烬的身后,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
她迎着那片足以将一座山峰都夷为平地的骨矛之雨,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伸出右手,对着前方,轻轻一挥。
就仿佛在驱赶几只恼人的苍蝇。
随着她这个动作,一股与敖烬那神圣龙气截然相反的、漆黑到极致的力量,自她体内涌出。
混沌魔气。
那不是狂暴的能量洪流,也不是锋利的剑气刀芒。它就像一团有生命的、不断蠕动的活体黑暗,无声无息地向前蔓延。
那些呼啸而来的骨矛,在接触到这片黑暗的瞬间,没有发生任何碰撞,也没有爆开。它们就像被投入浓硫酸的金属,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被迅速地、无声地“吞噬”了。
矛尖、矛身,连同上面附着的怨力,都在顷刻间被分解、消融,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如果说敖烬的龙吟是“净化”,是超度。
那么叶染的魔气,就是“归零”,是湮灭。
她将一切存在,都还原成最原始的混沌。
一片广阔的、绝对的“无”之领域,在她身前展开,轻易地便将那片骨矛之雨吞噬殆尽。
“什么?!”
这一幕,让远处指挥的巴德尔,那燃烧的魂火都为之一滞。
龙族的力量,他尚能理解。那是秩序与生命的力量,与他们这些亡魂本就是天生的克星。
可眼前这个女人所使用的力量,他却完全无法理解。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深邃,比怨恨更纯粹的“空无”,仿佛是万物的终点,连他们这些早已死去的存在,都能被其再度“杀死”。
“怎么样?”叶染侧过头,对着敖烬挑了挑眉,“我的清场效率,还不错吧?”
敖烬沉默地看着她身前那片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黑暗领域,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
他和她,一个代表着极致的“生”,一个代表着极致的“灭”。
本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极端,此刻并肩作战,却又诡异地和谐。
“别愣着了。”叶染提醒道,“大的要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支已经冲到近前的重甲步兵方阵上。龙吟虽然净化了大部分低阶怨灵,但剩下的数百名,无一不是精英。他们无视了叶染那诡异的魔气,手中的骨盾组成一道盾墙,巨大的战斧高高扬起,带着万钧之势,当头劈下。
“交给你了,肉盾。”叶染毫不客气地指挥道。
敖烬瞪了她一眼,却还是依言上前一步。他没有再动用消耗巨大的龙吟,而是双拳紧握,金色的龙气覆盖全身,化作一副威武的龙鳞战甲。
他迎着那劈开空气的巨斧,不闪不避,一拳轰出。
拳与斧,轰然相撞。
狂暴的气浪炸开,将地面那暗红色的结晶土壤都掀起一层。
敖烬的身形纹丝不动,而那名怨灵手中的巨斧,却从碰撞点开始,寸寸碎裂。金色的龙力如附骨之疽,顺着斧柄蔓延而上,瞬间便将那名怨灵震得魂火溃散。
一场惨烈无比的白刃战,就此展开。
敖烬如同一尊金色的战神,冲入那片由怨灵组成的黑色潮水之中。他的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撕裂山河的巨力,龙族强横的肉身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怨灵的攻击落在他身上,只能溅起一串火星,却无法伤其分毫。
而叶染,则像一个优雅的幽灵,游走在战场的边缘。
她没有参与那拳拳到肉的搏杀,只是偶尔伸出手指,对着某个方向,轻轻一点。
被她点中的怨灵,无论是正在与敖烬缠斗的精英步兵,还是远处准备再次投掷骨矛的矛手,都会在瞬间被一缕极细的黑丝缠绕。
那黑丝比发丝还纤细,却仿佛拥有生命,一旦缠上,便会迅速钻入怨灵的身躯,从内部将其瓦解。被缠绕的怨灵,连挣扎都来不及,便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得干干净净。
一人主攻,一人点杀。
一人如烈日,煌煌威严,大开大合。
一人如深渊,诡秘莫测,一击毙命。
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
“左边那个,盾牌举高了三寸,露出了膝盖,蠢货。”
“后面那个,要偷袭你脚踝,他以为你看不见。”
“敖烬,你的动作太大了,省点力气。对付这种没脑子的东西,用蛮力是最笨的办法。攻他下三路啊,打断他的腿,你看他还怎么冲。”
叶染一边轻松地收割着怨灵,一边还在不遗余力地对敖烬的战斗方式进行着实时点评和指导。
敖烬被她吵得头疼,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按照她的指点,变得更加简洁高效。他一记鞭腿扫出,精准地踢断了三名怨灵的腿骨,让他们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他这才发现,叶染的指点,看似随意,却每一次都直指敌人最核心的破绽。
她对战斗的理解,已经深入到了本能的层面。
看着眼前这幅诡异的画面,远处的巴德尔,魂火跳动得愈发剧烈。他麾下这支战无不胜的亡灵军团,竟然被区区两个人,杀得节节败退。
这不可能!
他不能接受!
巴德尔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枪,这一次,枪尖直指叶染。
他终于意识到,那个看起来最弱的女人,才是最大的威胁。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攻击都要恐怖的怨力,开始在他的枪尖汇聚。整个古战场的死气,都在向他涌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出这致命一击时,他的动作,却又一次僵住了。
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在轻松地“净化”掉一名怨灵后,忽然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甚至可以说是甜美的笑容。
紧接着,她的身形,在原地,缓缓消失了。
不是瞬移,也不是速度快到极致。
而是像一滴墨水,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巴德尔那仅存的、属于战士的直觉,在疯狂地示警。
危险!
极致的危险!
他猛地调转枪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试图找出那个消失的女人。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就在这时,一个冰凉的、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响起。
“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