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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持续了一夜的初雪终于偃旗息鼓,只留下一个被冰晶封印的世界。

朔风如刀,割过漠北边陲灰白色的苍穹。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本该喷薄而出的朝阳无情湮没于冰冷厚重的云层之上。

天地间一片惨淡的银白,唯有天际线处透着一抹极淡、极冷的鱼肚白。

将军府邸,这座矗立在苦寒之地的磐石,此刻更像一座巨大的冰雕。

飞檐斗拱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溜子,尖锐狰狞,折射着灰蒙蒙的天光。

庭院中那几株虬劲的老松,苍翠的针叶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有不堪重负的雪块滑落,“噗”地一声砸在下方已冻得宛如铁板的石板路上。

素心姑姑哈出一团浓重的白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

她是府里的老人了,青丝中夹杂着几缕银发,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如鹰。

天未亮透,她便已起身,此刻正带着七八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和小厮,埋头清理着通往府门的主干道和几处重要回廊的青石板路。

铁锹铲动冻硬的雪块,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声响;竹扫帚扫过薄冰,则是尖利刺耳的“嘶啦”声。

空气冷得吸一口都像含着冰渣,每个人的睫毛、鬓角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都仔细着点!手脚麻利些!”素心姑姑的声音在清冽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冰棱子底下藏着暗冰,滑得很!主子们今早启程,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尤其是王妃!角角落落都给我扫干净了,再撒上这草木灰防滑。”

她指着一个半大的小子刚抬来的一筐灰烬。众人应声,动作更加卖力,呼出的白雾连成一片。

云起堂外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厚重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将那刺骨的严寒隔绝在外。

由于时间紧迫,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食:几碟精致的酱菜,三盏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一盘刚出锅喧腾腾的白面玫瑰糕,还有一小盅特地给女主人炖的燕窝羹。

白战已然穿戴整齐。他身量极高,肩背宽阔,即便坐着也如山岳般沉稳。

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外罩同色暗云纹的锦袍,腰束一掌宽的犀牛皮鞶带,悬挂着一柄式样古朴的黑鞘长剑,那是他在蓬莱学艺时的佩剑“断潮”。

多年的军旅生涯和修为淬炼,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刻的痕迹,眼神沉静如渊,开阖之际自有精光内蕴,不怒自威。

此刻,他正小心地将一勺温热的燕窝羹吹凉,递到身旁妻子的唇边。

拓跋玉,这位曾经的北境明珠,如今的镇北王妃,已有七个月身孕。

她穿着宽松的银狐裘袄,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脸庞略显苍白,却无损那份惊人的美丽。

怀孕让她原本明艳的五官更添了几分柔和与母性的光辉,只是微蹙的黛眉和眼底的一丝倦意,透露出身体的不适。

她小口啜饮着丈夫喂来的羹汤,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栖息在雪地上的蝶翼。

“玉儿,慢些用。”白战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丝忧虑,“此去东海,路途遥远颠簸,你身子重,若有任何不适,定要立刻告诉我,万不可强撑。”

他搁下玉勺,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妻子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儿。

掌下的微微胎动,让他冷硬的心湖泛起柔软的涟漪,却也加深了此行的隐忧。

拓跋玉抬起眼,对上丈夫深邃的眸子,唇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如冰原上乍现的暖阳:“夫君放心,我们的孩儿结实着呢。况且有浮春在身边照料,无妨的。倒是你,身为蓬莱大师兄,此次盛会群贤毕至,岛内又恐生波澜,你肩上担子才重。”

她反手轻轻按住白战覆在她小腹的手背,指尖微凉,“我和念玉,都信你。”

坐在下首的白念玉,默默咽下口中的玫瑰糕,悄悄抬眼看了看父母。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然抽条,继承了父亲挺拔的骨架和母亲俊秀的眉眼,穿着合身的宝蓝色箭袖锦袍。

腰间悬着一柄小巧的佩剑,稚气未脱的脸上努力模仿着父亲的沉稳,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簇跃动的兴奋火苗。

蓬莱仙岛,问道收徒大会!这是他第三次离开漠北苦寒之地,前往传说中仙气缭绕、大能云集的海外仙山!

想到可能见识到的飞天遁地、奇门法术,甚至……可能被某位仙长看中收为弟子?少年的心就忍不住“砰砰”直跳。

他规规矩矩地放下碗筷:“父亲,母亲,我已用完。行李都照周管家和素心姑姑的提醒,再检查过一遍了。”

白战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长子身上,既有父亲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念玉,此去非是游山玩水。蓬莱盛会,鱼龙混杂,你年岁尚小,需谨言慎行,多看多学,遇事不可鲁莽,一切听为父安排。”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威严,但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与自己年少时如出一辙的锐气,心底亦有一丝欣慰。

“是,父亲,孩儿谨记。”白念玉肃然应道,挺直了脊背。

一个时辰的光景,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中悄然流逝。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白战的身影率先出现。他并未披大氅,玄色锦袍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和凝重。

他怀中稳稳抱着用厚厚貂裘裹得严严实实的拓跋玉。

拓跋玉的脸庞大半埋在风毛中,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瞳,安静地依偎在丈夫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仿佛那是世间最安稳的港湾。

白战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实,靴底踩在撒了草木灰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高大的身躯几乎为妻子挡住了所有凛冽的寒风。

紧随其后的是拓跋玉的贴身大丫鬟浮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窈窕,面容清秀。

穿着藕荷色的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棉斗篷,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缎包袱,里面装着路上必需的暖炉、汤婆子、应急药物以及一些贴身细软。

她神色紧张,脚步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白战与拓跋玉,随时准备着上前搭手。

走在最后的是白念玉。少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按捺住想要四处张望的冲动,学着父亲的样子,挺直腰背,目不斜视。

他腰间的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这是他向往已久的江湖的第一个印记。深蓝色的身影在雪地里格外挺拔。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被积雪覆盖的九曲回廊。廊柱上精美的雕花被冰晶覆盖,模糊了轮廓。

素心姑姑带着人清扫过的路面相对好走,但那些未被重点关照的角落,石板上的薄冰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浮春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冰面,白念玉则好奇地瞥了一眼廊檐下垂挂的冰棱,在灰白的天色下像凝固的水晶匕首。

不多时,府门外肃穆的场景映入眼帘。府门外,亲卫统领楚言早已静候多时。

他身姿笔挺如标枪,面容冷峻坚毅,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外罩皮甲,腰佩长刀,足蹬一双玄色薄底牛皮快靴,鞋帮微高于踝,边缘镶有精铁包头。?

在他身后,静静停驻着一辆宽大坚固的马车。车身由上好的铁力木打造,通体玄黑,只在窗棂边缘和车辕处镶着低调的云雷纹鎏金铜饰,显得沉稳内敛又不失威仪。

车厢宽大,内里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四角固定着暖炉,车窗悬挂着双层锦帘用以御寒防风。

车前套着两匹高大神骏、通体漆黑的北地良驹,喷吐着团团白气,蹄子不耐地刨着地面冻硬的积雪。

李嬷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夹袄,脸上是抹不开的忧虑。

她和周管家,一个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领着府中所有的丫鬟小厮,分列在府门两侧的石阶下。

众人垂手肃立,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庄重的离别氛围。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打着旋儿掠过众人脚边。

楚言立刻翻身下马,牵住躁动的马匹,对着白战躬身抱拳:“王爷,一切准备就绪。”

白战微微点头,抱着拓跋玉径直走向马车。楚言早已放下车梯,并稳稳扶住。

白战臂力惊人,即使抱着妻子,登梯的动作依旧矫健平稳,如履平地。

他先将拓跋玉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车厢内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软榻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坐稳了,玉儿。”他低声嘱咐,为她掖紧裘袄的缝隙,确认没有一丝寒风能侵入。

拓跋玉靠在软枕上,微微喘息了一下,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位置的变动,轻轻踢动了一下。

她抚着小腹,对丈夫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无妨,里面很暖。”

浮春麻利地登上马车,迅速将怀中的包袱安置妥当,然后跪坐在拓跋玉榻边,轻声询问是否需要什么。

白念玉最后一个上车,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上车后规规矩矩地在车厢一侧预留的位置坐下。

好奇地打量着这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舒适的马车,目光扫过固定在角落的黄铜暖炉和固定在壁上的小格抽屉。

白战并未立刻上车。他站在车辕旁,身形如标枪般挺直,目光缓缓扫过台阶下肃立的众人。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也带着托付的信任。寒风卷动他玄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李嬷嬷,周管家。”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石般的质地。

“老奴在!”李嬷嬷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奴才在!”周管家紧随其后,立即躬身。

白战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顿片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府中诸事,尽托付于二位。门户紧闭,循例而行,务必谨慎。”他看向李嬷嬷,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嘱托。

李嬷嬷眼圈微红,用力点头:“王爷放心!老奴豁出命去,也定当照料好府邸,照料好…照料好家中一切,等王爷王妃和世子平安归来!”

白战的目光转向周管家,更为锐利:“庄田租赋,府库收支,一应照旧例,账目务必清明。府兵轮值,三日一巡,不可懈怠。若有——”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若有那不长眼的泼皮宵小,或是不知死活的江湖浪人,胆敢趁本王不在窥探生事,不论是谁,直接去城外大营,寻王妃的兄长拓跋烈将军!他自有雷霆手段处置!”

“是!奴才遵命!必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看好门户,若有风吹草动,即刻快马报与拓跋将军知晓!”

周管家躬身应诺,声音铿锵有力,他深知留守责任重大,王爷此言,既是授权,也是警告。

台阶下的众仆役也齐齐躬身,压低声音应道:“奴才\/奴婢遵命!”

白战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熟悉的府邸,那覆雪的屋檐,冰封的庭院,肃立的仆从…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用手中剑守护的边关基石。

楚言身形依旧挺拔如标枪,但在这彻骨的寒意里,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背已被冻得微微发红。

眉梢鬓角甚至凝结着细微的霜花。薄唇紧抿成一条刚硬的线,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化作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他稳稳地攥着冰冷的缰绳,粗糙的皮绳几乎要粘连住带着厚茧的手掌。随着一声低沉短促、带着白气的指令“驾!”,长鞭在空中虚挽一下,发出清脆却稍显滞涩的声响。

两匹骏马早已不耐这严寒,闻令便猛然发力,沉重的车轮碾过结霜的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打破了府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寒风呼啸,初雪已停,太阳被云层遮住,?府邸那威严的朱漆大门前,一众仆役屏息垂手,向着轻叩门环的马车方向,齐声低颂:“恭送王爷、王妃、世子!”

刺骨的寒风掠过积雪阶石,猎猎拂动李嬷嬷裙裾上的褶皱。

马车驶离将军府那威严却沉寂的阴影,一头扎入城中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

天色正从最深的墨蓝向冰冷的鱼肚白过渡,街道空旷得骇人。

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响亮,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穿透寒意的“辚辚”声,在两侧紧闭的门户和高墙间回荡、碰撞,显得格外孤寂。

偶尔有早起的更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或是挑着沉重水桶的苦力,在巷口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团团更浓的白雾。

见到将军府标识的玄色大车,他们无不悚然一惊,慌忙闪避到墙根阴影里,冻得麻木的脸上只剩下敬畏与惶恐。

楚言端坐车辕,身躯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起伏,像一块被严寒淬炼过的钢铁。

他的目光比这冬日的晨光更冷冽,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空寂的街角、屋顶突兀的轮廓、紧闭窗户的深邃阴影。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切割着他裸露的皮肤,试图钻进厚重的衣物。

车厢低垂的厚绒帘幕纹丝不动,隔绝了寒气,也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车辕随着颠簸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是这寂静中唯一的生命律动。

车内,是绝对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冻结,与外界的酷寒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

那份沉静本身,便是无上的威严。帘幕之后,帝国的柱石、此行的主宰,正隐匿于这方寸之间,犹如蛰伏于冰渊的神只。

历经风霜的城门轮廓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逐渐显露。巨大的包铁门扇只打开了仅容一车通过的缝隙,像巨兽微启的冰冷口器。

数名守城卫兵裹着臃肿的棉甲,外罩皮袄,持着冰冷的长戈,似几尊僵硬的黑铁雕像矗立在寒风里。

他们的头盔、眉毛、胡须上都挂满了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化作浓密的白雾。

插在城门洞两侧的火把,火焰在冷风中剧烈地抖动、嘶鸣,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阴影,将那几张冻得青紫、麻木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变形。

彻夜的寒气和职责的疲惫,几乎冻结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马蹄踏在城门洞内冻得宛如铁板的石板路上,声音骤然变得清脆、响亮,带着金属般的回音,在狭长的拱洞里反复撞击、叠加,震得人耳膜发麻。

卫兵们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努力挺直几乎冻僵的腰背,警惕而麻木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的来源——那辆驶近的玄色车驾。

为首的队长是个身材敦实、面膛冻得黑红的汉子,短髭上结着冰粒。

当昏黄的火把光映出车身上那熟悉的、以暗金线勾勒的獬豸兽首徽记。

以及驾车者那张棱角分明、覆着寒霜的脸时,队长冻得麻木的神情瞬间被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

他强忍着僵硬,向前踏出一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咔嚓轻响,左手下意识按向腰间佩刀,右手则迅速有力地抱拳行礼。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洪亮:“楚统领!”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绷紧身体,目光在楚言和他身后那如同黑色堡垒般沉寂的车厢之间快速游移,透着深深的敬畏与一丝对严寒的畏惧。

楚言缓缓勒紧缰绳,冰冷的皮绳勒入掌心。马车稳稳停在距离卫兵队长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每一个卫兵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和麻木僵硬的手指关节,最后定格在队长脸上。

他的脸被寒风刻得更加冷硬,下颌线条绷紧,嘴唇因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他张开嘴,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低沉清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敲打在冰冷的石壁上:“替王爷办差。”

短短五个字,字字千钧,带着将军府的威严和凛冬的寒意,清晰地灌入每个卫兵的耳中,瞬间驱散了他们身上一半的寒冷,却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

卫兵队长心头剧震,如同被冰水浇透。“替王爷办差”——这不仅仅是告知,更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和严厉的警告。

耽误王爷的差事,尤其是在这滴水成冰的清晨,他想都不敢想那后果。车内那位存在的威压,隔着厚重的帘幕和严寒,似乎更加迫人。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回头,对冻得几乎缩成一团的手下厉声低喝,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快!放行!万勿耽搁王爷正事!”严厉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焦虑。

士兵们好似被鞭子抽打,迸发出被严寒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动作笨拙却迅速地搬挪开挡在门洞一侧的拒马鹿角。

冰冷的铁木结构摩擦着冻硬的地面,发出刺耳尖锐、令人牙酸的“嘎吱——哐当”声,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

楚言的眼神没有丝毫放松,冰冷的视线紧紧锁住卫兵们每一个迟缓的动作和冻得通红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在用目光催促。

直到通道彻底清开,他才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两匹同样不耐严寒的骏马接收到信号,立刻迈开步伐,似乎也急于离开这冰冷的石洞。

车轮碾过城门下被无数车辙打磨得光滑如镜、此刻却冻得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发出一种不同于城内、更加清脆而空洞的“隆隆”回响。

玄色马车终于驶出了阴冷的城门洞,将高耸的城墙、跳动的火把光和卫兵们裹在厚重衣物中瑟缩的身影抛在身后。

楚言没有回头,但那挺直如松的脊背,似乎在凛冽的晨风中不易察觉地松懈了一线微不可察的弧度。

城外,是更加浩瀚无垠的酷寒荒野。一股混合着冻土、枯草、冰凌和远方荒原气息的、极其凛冽的寒风,却像无形的巨浪迎面扑来。

瞬间卷走了城门洞内残存的一丝烟火气和沉闷感,也猛烈地吹拂起楚言的衣袂和鬓角残留的霜花。

视野骤然变得无比开阔,官道像一条冻僵的苍白巨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向着东方尚未亮透的地平线蜿蜒伸展。

马车沿着官道,平稳而略显滞涩地向东行驶。初时,道旁还能见到零星几处低矮破败的土坯农舍。

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或寒霜,烟囱里偶尔飘出几缕极其稀薄、几乎被寒风瞬间撕碎的炊烟,证明着些许人迹。

几个早起的农人裹着破烂的棉袄,背着柴捆,脸冻得乌紫,在官道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看到这辆气派森严的将军府车驾,他们如同受惊的寒鸦,慌忙笨拙地扑跌进路旁厚厚的积雪或枯草丛中,只露出惊恐敬畏的眼睛,目送着这寒冷的庞然大物碾过冻土远去。

车轮碾过被严寒冻得极其坚实、甚至有些坑洼起伏的黄土官道,发出一种沉闷、单调而持续不断的“咯噔咯噔”声。

马蹄踏落,则是清脆的“哒哒”脆响,每一下都敲击着冻土的硬壳,成为这死寂清晨里唯一的节奏。

楚言的身躯依旧挺直,如同焊在冰冷车辕上的一尊铁像。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穿透厚实的衣物,带走仅存的热量。

他调动全身的感官对抗严寒,更对抗潜在的威胁。

双耳在呼啸的风声中极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是枯枝在风中断裂的脆响?还是冻土下不知名生物的蠕动?亦是远处冰河封冻的呻吟?

锐利的目光穿透弥漫着寒气的清冷晨光,扫视着官道两旁覆盖着枯草与残雪的田野、远处灰蒙蒙光秃秃的山峦轮廓,审视着每一处可能埋伏危险的沟壑、树丛或土丘。

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冰冷的车辕木上,实则距离腰间的刀柄仅差分毫,指关节因为寒冷和蓄势而微微发白。

右手则精确掌控着缰绳,感受着马匹肌肉在严寒中每一次有力的牵动和传递到掌心那冰冷的震颤,确保车行平稳。呼出的白气在他面前凝结又消散。

车厢那厚重的帘幕依旧低垂,在寒风中岿然不动,隔绝了所有气息。那份死寂,在周遭的酷寒中显得愈发深沉而沉重。

随着马车不断前行,人烟的迹象彻底消失。路旁的田地只剩下收割后残存的、挂着冰凌的枯茬,在霜雪覆盖下呈现一片毫无生机的灰白。

农舍早已不见踪影,目之所及,唯有大片大片被严寒冻结的荒野,枯黄的野草在厚重的白霜与残雪下艰难地探出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嚓嚓”声。

远处起伏的山峦在迷蒙的晨霭中也只剩下模糊、冰冷的灰色剪影。

官道也变得崎岖起来,车轮不时碾过冻土形成的硬棱或陷入被雪覆盖的浅坑,车身随之产生更剧烈的颠簸震动。

马蹄声和车轮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冻土荒原上变得异常孤独而清晰,单调地回响,仿佛整个冰封的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这辆车在固执地对抗着严寒与死寂。

偶尔,一只饥饿的寒鸦从枯树上惊起,发出嘶哑凄厉的“嘎啊——”一声,划破冰冷的空气,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荒凉与肃杀。

天色,终于完全亮了。但东方的天空并未出现温暖的朝霞,只有一轮苍白、冰冷、毫无热力的太阳,艰难地爬升在铅灰色的云层之上,将清冷锐利的光芒泼洒下来。

光线照亮了覆盖着霜雪的荒野,将枯草、车辙、以及官道本身都勾勒出清晰锐利、却毫无暖意的轮廓。

寒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更加刺骨。楚言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化作长长的、迅速消散的白练。

他估算着时辰和方位,目光如同冰原上的鹰隼,穿透清冷的晨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地平线。

终于,在官道左侧不远处,一片形态扭曲、怪异的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小片被遗忘在荒原上的乱葬岗。

几块残破、歪斜的石碑半埋在积雪和枯草丛中,几株被风雪摧残得只剩狰狞虬枝、却似鬼爪般伸向苍白天空的老槐树,无声地诉说着死寂。

石碑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楚言的眼神骤然凝聚如冰点。

他手腕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内一收,缰绳传递出极其微妙的指令。

与他心意相通、同样饱受严寒侵袭的马匹立刻领悟,步伐悄然放缓,踏蹄声变得沉重而谨慎,粗重的鼻息喷出更浓密的白雾。

车轮滚动的声音也低沉下去,不再那么刺耳。马车极其平稳地偏离了官道中心,缓缓驶向路旁一片地势略高、积雪相对较少、枯草也被冻得伏倒的开阔平地。

车轮终于彻底停止滚动,深深陷入覆盖着薄雪和枯草的冻土中,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马蹄在原地烦躁地踏了几下,蹄铁撞击着冻土,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随即也安静下来,只剩下马匹因寒冷而略带颤抖的喘息和辔头铁环碰撞的细碎叮当。

“将军,我们已身处城外。”

车外传来楚言沉稳的禀报,随即木梯“咔嗒”架稳车厢的声响刺破沉寂。

白战怀中的拓跋玉仍在沉睡,长睫如蝶翼轻覆眼睑,呼吸浅淡得仿佛随时会被朔风卷散。

他右臂托住妻子膝弯,左手揽紧肩背,如托易碎琉璃般竖抱起她,玄色广袖垂落间,恰好遮住她半张苍白面容。

车帘被楚言利落地掀开,寒气裹挟着雪籽扑面而来。白战微侧身挡住风口,踩着木梯逐级而下,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靴底碾过结霜的木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侍女浮春与白念玉紧随其后,两人指尖早已冻得通红,却默契地未发一语,只交换了个忧虑的眼神:这荒僻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何要在此停驻?

铅云早已吞尽日头,旷野上的风像无数冰针,刺得人裸露的皮肤生疼,天际线处,浓黑云层正沉沉压向大地,分明是暴雪将至的征兆。

白战踏落最后一级梯阶时,怀中拓跋玉忽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他下颌线条骤然绷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寒风卷着碎雪沫扑向她裸露的颈项,白战喉间低念一声:“出。”

随着口诀落下,右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突然震颤起来,一抹淡青色光芒在指尖流转。寒芒骤闪间,那枚墨玉扳指突然裂出一道细缝。

一只寸许长的冰晶小船破光飞出,船身剔透如琉璃,舷边凝着细碎的霜花,竟还泛着玉扳指特有的淡青色流光。它“嗡”地悬停在五人眼前,船桨轻摆的虚影在寒雾中若隐若现。

白念玉、楚言与浮春喉间惊呼尚未出口,便见小船周身突然迸出万千光点。

下一瞬,船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原本寸许的船板如活物般延展开裂,冰纹化作繁复的云纹木刻,船桅“咔嗒”拔地而起,帆布上的星辰图腾自船首向船尾次第亮起。

不过数息,那只指尖大小的冰晶舟,已化作一艘长近百丈的仙船——玄木为身,灵雾绕舷,甲板上隐约可见符文流转,船舷两侧可容百人的舱室窗棂中,竟透出暖黄的光晕,仿佛早有仙人备好灯火相候。

白战怀中的拓跋玉似被微光惊扰,睫毛轻颤了一下。他垂眸护紧妻子,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已恢复沉凝,唯有那道裂缝处,仍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青芒,与仙船上的流光遥遥呼应。

玄木仙船稳稳落定,甲板上的灵光暖意驱散了周遭风雪。舟身并非凡木金铁,乃是采自西海万年沉阴木的精华,通体流转着温润又内敛的青色光华。

细看之下,有无数细密繁复的银色符文恰如活物般在木质纹理间游走、明灭,构成一层肉眼可见、却又薄如蝉翼的淡金色能量光晕,将整艘仙船温柔地包裹其中,隔绝着凡尘浊气。

船首雕琢着一尊昂首欲飞的螭吻神兽,鳞爪飞扬,双目镶嵌着鸽卵大小的避风灵珠,此刻正散发着幽幽蓝芒。

白战将拓跋玉护在怀中,率先踏上舷梯,靴底踏在温润的玄木上,竟似有淡淡的木质清香混着灵气漫开。

他未回头,只缓步走向船身中央,玄色袍角带起的灵风将飘落的雪沫轻轻荡开。

楚言与浮春对视一眼,前者手按腰间佩剑,后者指尖绕着一缕青丝,二人一前一后踏舷而上。

白念玉则提着衣摆,靴跟轻叩甲板,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目光好奇地扫过船舷上流转的云纹符文。

三人刚站稳,便见船身微微一震,符文骤然亮起,将残余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

白战始终未看他们一眼,他抱着拓跋玉径直走向船尾那座雕花木门的阁楼。

楼梯是盘旋而上的玉阶,每级台阶都刻着繁复的星图,他拾级而上时,星图竟随着脚步次第亮起,直至二楼阁楼的雕花木门“吱呀”开启,窗棂间隐约透出暖黄的光晕。

楚言三人立在原地,望着那扇缓缓闭合的木门,谁也没敢贸然跟上。

登船的悬梯早已收起,那非金非玉的船舷,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显得高不可攀。

甲板宽阔平整,光可鉴人,踏上去却温润如玉,并无丝毫凉意。

楚言立在船舷边,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那冰凉光滑、隐隐有能量脉动的木质,触手处竟传来一种奇异的、犹如抚摸活物经络般的轻微搏动感。

他身旁,身材单薄、面庞白皙的少年白念玉,正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试探性地踩了踩甲板中心一块微微凸起的、镌刻着复杂星图纹路的区域。

那纹路在他脚尖触碰的刹那,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银光,吓得他猛地缩回脚,惹得旁边穿着藕荷色袄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浮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世子可是害怕?”浮春嘴上说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却早已不够用了。

她踮着脚尖,双手扒着那流转着符文的船舷,大半身子几乎都要探出去,贪婪地俯瞰着下方急速缩小的景象:

连绵起伏的翠色群山变成了起伏的绿绒毯棋格,蜿蜒奔腾的大河化作银亮的丝带。

那座他们生活了十余年的、曾觉得无比广阔的无忧镇,此刻已渺小得如同孩童随意放置的积木玩具,转瞬便被翻涌的云气彻底吞没。

楚言虽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负手而立,下颌微扬,试图端出一副沉稳气度,但那骤然开阔得无边无际的视野所带来的冲击,依旧让他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轰鸣。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吸入的却不再是凡俗熟悉的草木泥土气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空灵、蕴含着磅礴生机的“气”。

这气仿佛能涤荡肺腑,直透神魂,让他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畅通泰,这便是……灵气?他心中默念,感受着天地浩渺带来的渺小感与莫名的悸动。

耳边风声猎猎,却并不猛烈,那层淡金色的光晕柔和地化解了高空狂暴的罡风,只余下丝绸拂过般的微响。

混杂着船体符文运转时发出的低沉、悠远的嗡鸣,恰似远古神只的叹息,在空旷的云海间回荡。

就在这时,仙船猛地一震!并非颠簸,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沉凝。

“嗡——!”

一声远比之前清晰宏大的鸣响自船体深处震荡开来,船首螭吻口中的避风灵珠蓝光大盛,几乎刺目。

环绕船身的淡金光晕瞬间变得凝实厚重,无数游走的银色符文陡然加速、狂舞,仿佛燃烧起来,释放出沛然莫御的力量。

脚下的甲板传来稳定的、持续增强的升力。楚言三人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旁雕刻着祥云纹路的固定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浮玉号”动了!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沛然巨力,这庞然大物以一种与其体积绝不相称的轻盈与迅捷,拔地而起,直刺苍穹!

下方的云层眨眼间被撕裂、洞穿,翻滚着向两侧排开,形成一道巨大的、久久无法弥合的白色鸿沟。

罡风呼啸着猛烈撕扯着船体外的光晕,发出尖锐刺耳的音爆,金光剧烈荡漾,符文明灭闪烁如星辰爆裂,却始终稳固如山。

船舱内隐隐传来几声低沉的机械咬合与能量灌注的轰鸣,那是驱动这仙家造物的核心法阵在全力运转。

强烈的推背感让白念玉一个趔趄,差点坐倒在地,浮春也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带得紧贴在船舷上。

楚言死死抓住扶手,强忍着那股要将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的磅礴力量,唯有睁大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苍穹之顶!

仿佛撞破了一层无形的、坚韧的薄膜。

“啵!”

一声轻响在神魂层面响起。刹那间,世界截然不同!

下方翻滚汹涌的云海顷刻间被踩在脚下,形成一片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白色“汪洋”。

头顶不再是熟悉的蔚蓝,而是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吸纳灵魂的宇宙深蓝。

无数遥远星辰,在并非黑夜的此刻,竟清晰地显现出来,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像是镶嵌在巨大黑绒幕布上的璀璨钻石。

恒定地散发着冰冷纯净的光辉,距离感被彻底扭曲,仿佛伸手便能摘星揽月。

阳光失去了大气层的过滤,变得无比纯粹、炽烈、辉煌,如同融化的金液泼洒下来,将整个云海染成一片熔金之海,光芒万丈,辉煌神圣得令人窒息。

极目远眺,视野所及,再无任何阻碍,唯有永恒的蓝、无垠的白、以及那遥远天际若有若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的弧形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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