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清晨里慢吞吞地苏醒,像一头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巨兽。阳光没什么力气,勉强穿过高楼间的缝隙,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昨夜的雨水洗掉了些浮尘,却洗不掉洛尘心底那层厚得像棉絮的灰烬。
他走在人行道上,步子出奇地稳,甚至带着点近乎仪式的刻板。身上这套最好——也是唯一一套——的藏蓝色休闲西装和黑色长裤,是毕业时为了面试咬牙买的,这会儿绷在身上,有些地方紧了,无声地提醒着他这半年来的消瘦。过于正式的穿着,和周围那些赶着上班、衣着随意的人群格格不入,但他挺直的脊梁,像是给自己这短暂一生最后的一点尊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悲伤、恐惧,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平静。所有的挣扎、痛苦、恐惧和绝望,都在昨夜那场高烧和内心的凌迟里烧光了,烤干了,剩下这具空壳,和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他得做个了结。彻彻底底。
他没有直接去城市边缘那片废弃区,而是拐向了市第三人民医院。他需要告别,一场无声的、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告别。
医院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忙碌起来的气味。他避开人流,熟门熟路地摸到IcU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厚重的玻璃隔墙后面,是各种精密仪器和白色身影在晃动。他进不去,也不知道父亲具体躺在哪张床上。
他站在走廊尽头,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望着那片区域。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像一群跳舞的小精灵,却照不进他冰封的心。他仿佛能看见父亲洛建国那张蜡黄、塌陷的脸,能听见他喉咙里艰难抽气的嘶嘶声。
“爸,” 他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儿子没用,救不了你,也撑不起这个家了。我走了,你和妈……要好好的。”
没有眼泪,没有哽咽,只有一种钝重的、连心痛都已然麻木的悲伤。他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承载着父亲生命和母亲全部希望的区域,然后决绝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下楼时,他在缴费窗口附近,瞥见了母亲李秀兰的身影。她拿着几张单据,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背影佝偻得像棵晒蔫的草,花白的头发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她不时踮起脚向前张望,脸上是刻进皱纹里的焦虑和疲惫。
洛尘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过去,抱住母亲,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知道,那是谎话。他不能再给她任何虚假的盼头了。
他悄悄靠近,利用人群的遮挡,迅速将钱包里仅剩的、皱巴巴的五百多块钱,全部塞进了母亲那件旧棉服外侧的口袋里。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妈,” 他的心在无声地呐喊,“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了。对不起,儿子不孝,先走一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开,隐入走廊的阴影中,最后看了一眼母亲那苍老而无助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灵魂,带进永恒的黑暗。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阳光再次洒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告别已经完成,通往终点的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笔直。
他迈开脚步,朝着城市边缘那片如同文明坟场般的废弃区域,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这个他活了二十二年,却从未真正接纳过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