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城市边缘,景象越发破败。废弃的工厂、长满枯黄杂草的院落、还有一栋栋窗户破碎、墙体剥落得像长了癣的待拆楼房,像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杵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这里与几公里外的车水马龙宛如两个世界,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自己空洞的脚步声。
他的目标,是那片废弃建筑里最高的那一栋——一栋原本计划建成星级酒店,却因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而烂尾了近十年的框架式大楼。它像个巨大的、灰色的水泥骨架,野蛮地插进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残酷而原始的美。
大楼周围围着生锈的铁皮围挡,早被流浪汉和探险者撕开了好几个口子。洛尘从一个最大的缺口钻了进去,脚下是碎石、碎玻璃和各种辨不清原貌的垃圾。大楼内部空旷得吓人,没粉刷的水泥墙面和柱子裸露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
他没有犹豫,找到没有安装护栏的、裸露的水泥楼梯,开始向上爬。楼梯上布满障碍,断裂的钢筋像狰狞的獠牙探出来,他必须十分小心。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咚咚的回响,一声声,像是专门为他敲响的丧钟。
一层。又一层。
他没有停歇,机械地、固执地向上。肺叶因为剧烈运动火辣辣地疼,腿肚子也开始发酸发胀,但这些生理上的不适,反而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正在完成生命里的最后一件事。
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踏上了天台。推开那扇早已锈蚀、歪斜挂着的铁门,一股强劲的、毫无遮挡的高空之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睁不开眼。
他走了出去,走到天台边缘。
视野,轰然炸开。
整个城市像一幅巨大无比的、活过来的沙盘,在他脚下铺陈开来。密密麻麻的楼房像小孩乱丢的积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车流变成缓慢移动的金属色小虫。更远处,江水像条灰白的带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鳞光。天空是城市特有的、带着淡灰的蓝色穹顶,几朵云慢悠悠地飘。
如此壮阔,如此生机勃勃。
他曾是这庞大城市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试图拧紧自己的位置,却被巨大的齿轮无情地碾过、弹出。他曾渴望融入这片繁华,渴望拥有其中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最终却发现,所有的光亮都与他无关。
他缓缓移动目光,试图找到医院的大致方位,找到那个他生活了多年的老旧小区,找到他曾经上班的科技园……这些地方,承载了他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微不足道的短暂欢愉。如今,都要说再见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一种永恒的、冷漠的自由。他低头,看向脚下。地面上的车辆和行人已经渺小得像爬动的蚂蚁,整个城市仿佛一个精致的微缩模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度感攫住了他,心脏失控地狂跳起来。
但他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超脱的平静。
他回忆起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童年因肥胖和内向被孤立;初中高中在模糊的视线和自学中艰难爬行;大学里无果的暗恋和愚蠢的受骗;毕业后如山崩般的债务和父亲突如其来的重病……一幕幕画面,像卡顿的老旧默片,在脑海中飞速闪回。
没有甜蜜,只有苦涩。没有辉煌,只有灰暗。
“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来。” 这个念头,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注脚。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这高空中冰冷而稀薄的空气。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城市的喧嚣、内心的纷杂,全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永恒的寂静。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身体骤然失重。
地心引力化身无形的巨手,猛地把他向下拽去。风声瞬间变得无比尖锐,像无数冤魂在耳边集体嘶吼,疯狂地倒灌进他的耳朵、他的口鼻,剥夺了他肺部仅存的空气。天旋地转,视野里是飞速上掠的、模糊不清的灰色楼体墙面,像一卷被疯狂扯动的斑驳胶卷。
高速下坠带来的强烈失重感和生理上的极端不适,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揉捏,几乎瞬间就要昏死过去。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窜过他的每一条神经——
他下方那片原本应该是坚硬地面或下层天台的空间,光线发生了不正常的、水波般的扭曲,仿佛空气变成了粘稠滚烫的糖浆。与此同时,一种低沉到几乎超越人类听觉极限、却又能让灵魂都跟着一起震颤的嗡鸣声,仿佛从地壳的最深处传来,穿透了尖锐的风啸,直接作用在他的意识层面,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搅动他的脑髓。
那是什么?
是死亡的预兆?还是……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来不及捕捉任何答案,也无从探究。预想中粉身碎骨的撞击感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跌入无比厚重、温暖却又令人窒息的血肉腔体般的奇异触感,下坠的势头诡异地骤然减缓。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温柔而又粗暴地,吞没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