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曲水的屋檐上。赤焰的身影像一条游鱼滑入深巷。
巷尾的“老茶寮”早已歇业，门板虚掩着，赤焰刚在门板上敲出三短一长的暗号，缝隙里就探出半张脸来。
“可算来了！”颜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雀跃。
她今日没穿平日那身亮眼的裙装，换了身靛蓝色的劲装，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赤焰随颜宴进屋。青萝已在等他，鬓边的银簪在油灯下泛着柔光，眉峰微蹙：“路上没出岔子吧？我让颜宴在城头望了三次，总怕你被灵族的巡逻队盘查。”
赤焰低头看着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心里一暖，摇了摇头：“没事，绕了条水路，灵族的人没察觉。”
穿过茶寮后身的窄院，推开一扇爬满藤蔓的角门，才算真正踏入了破晓的腹地。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老宅，院里的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几乎要戳到对面的灰墙，树底下摆着张石桌，桌腿陷在经年累月的青苔里，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
正屋的门虚掩着，里头飘出淡淡的松烟墨香。
颜虚正低头用手指摩挲着一个紫砂茶盏。他穿着件半旧的藏青长衫，颔下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见赤焰进来，眼皮一抬，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幽冥城那边，长老会的爪子，怕是又伸得长了些？”
赤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喉结滚动间，把一路的风尘都咽了下去。
“十二司命最近盯得紧，”他沉声道，“琼宇的城墙刚起了三尺，就以‘耗费公帑’为由卡了铁料，连伤药都扣着不给。我这次来，一是要绕开幽冥卫，给琼宇筹些能用的东西；二是想探探流光的底……”
颜宴在一旁剥着豆子，闻言“嗤”了一声：“那家伙的‘揽才阁’，说白了就是挖墙脚。破晓这几年流失的外族弟兄，倒有七成是被他用金银和‘灵族优待’勾走的。”
她把剥好的豆子推到赤焰面前，语气里带着点愤愤，“现在破晓能指望的，也就剩下核心那百十来号幽冥城民了，都是幽冥卫册上有名的，动一动就可能走漏风声，实在是束手束脚。”
颜虚递给赤焰一盏茶，缓声道：“当年圣子降临，青统领回幽冥后，我暂时接管破晓，后来流光在曲水盘桓，掌控了白市黑市大部分渠道，破晓逐渐隐入地下，只能在外围做些盘算，而且幽冥卫那边这些年对破晓也是盯得越发的紧，要绕过幽冥卫，确实是难办……”
赤焰喝了一口茶，轻声道：“琼宇的建设迫在眉睫，要快速筹集物资，唯有暗市来得最快……
青萝端起茶壶，给众人续上茶，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目光落在赤焰脸上，轻声道：“暗市确实是曲水的钱脉，流光靠它养着不少人手，但那地方龙蛇混杂，这些年我们的人在暗市折了不少人。”
她顿了顿，问道，“焰儿，你想从暗市入局，可有具体的章程？”
赤焰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阎肃当年在黑水巷炼噬魂军，那地方后来废了，成了曲水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地。我想在那儿重建一处据点，以此打入暗市……”
“黑水巷？”颜虚猛地放下茶盏，说道，“那地方阴气重，且离灵族的驻地不过三里地，你往那儿扎，等于在流光眼皮子底下点火，他能容你？”
“要的就是他容不下。”赤焰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一年前，他就想拉拢我。这次我就是要把动静闹大，让他来找我。”他看向颜虚和青萝，语气笃定，“而且，我不用破晓的人，尤其是幽冥城民。从城外的流民里挑些外族好手，这样既不受幽冥卫辖制，也能让流光摸不清我的来路。”
青萝静静地听着，手指慢慢停了下来。烛火映在她眼底，漾起一层柔光，“用外族，确实能藏住你的身份，”她缓缓道，“但流民里鱼龙混杂，忠诚度怕是难保证。”
“我要的不是忠诚，是利。”赤焰道，“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钱赚，他们就会替我做事。等流光上钩了，这群人反倒是最好的幌子。”
颜虚捻着胡子，半晌才重重“嗯”了一声：“你这小子，心思比当年的阎肃还深。也好，破晓这几年缩在壳里，是该让曲水的人看看，我们还没断气。”他看向青萝，眼神里带着征询，“家底里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明天让颜宴给你送去——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老物件，正好能派上用场。”
青萝微微颔首，目光落回赤焰身上，语气又软了些：“今晚先歇着吧，客房收拾好了。有什么事，明早再细商。”
曲水的风像个碎嘴的婆子，不过三日，就把“海市秘宝”的传闻吹进了每一条巷弄。
茶馆里，说书先生把醒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溅在身前的茶碗上：“三百年前那座沉进沙海的海市，诸位听说过吧？当年可是能与无念城分庭抗礼的存在！为何？就因那枚水灵石——握在手里能吸千年灵力，埋在地下能护一城平安！可三百年前一夜之间，沙海吞城，水灵石不知所踪，多少寻宝人进去了就没出来，不是被沙暴卷走，就是被海市的冤魂拖了去……”
“那现在呢？”穿绸缎衫的富商往前凑了凑，手里的玉扳指转得飞快。
“现在？”说书先生压低声音，眼神往四周瞟了瞟，“有人从沙海里爬出来了！带着一箱子海市秘宝，就在咱们曲水！五日后，黑水巷开拍卖会，压轴就是那水灵石！”
酒肆里的醉汉拍着桌子笑：“什么秘宝？怕不是哪个骗子搞的噱头！真有水灵石，藏还来不及，还拿出来卖？”
“你懂个屁！”旁边的刀客啐了口酒，“没真东西，敢在黑水巷摆场子？听说入场券都炒到三百金了，照样有人抢，昨儿个城西的王财主，为了抢张票，跟灵族的小吏差点动了刀子！”
流言越传越邪乎，有人说那神秘人是海市守墓的老鬼，带着亡魂的宝物重返人间；有人说他是魔族余孽，想用秘宝引诱活人献祭；更有人说，他根本不是人，是水灵石化成的精怪，要在曲水找个新宿主……
五日后，夜幕刚吞掉最后一丝天光，黑水巷突然活了。
往日里弥漫的白瘴气像被什么东西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红灯笼，从巷口一直挂到深处，风吹过时，光影摇晃，像有无数条银鱼在半空游动。
巷两侧的破屋残垣被连夜修缮过，墙面上挂着流光溢彩的织锦，织锦上绣着海市盛景：画舫在碧波上穿行，鲛人在船舷边献珠，楼阁里的灯火比星辰还亮。
摊贩们挤在巷边，卖糖葫芦的插着裹金纸的果子，捏面人的手里转出琉璃般的小人，连卖茶水的都换上了描金的粗瓷碗。人群摩肩接踵，脚步声、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在往日的死城里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景象。
而这一切的中心，便是暗夜阁。
谁也说不清这栋楼是何时拔地而起的。白日里这里还是片断壁残垣，此刻却成了一座鎏金的巨兽。
往里走，更是让人倒吸凉气。天井里铺着金砖，砖缝里嵌着细碎的彩贝，踩上去沙沙作响。两侧的回廊下摆着玉石屏风，屏风上雕刻着海市的传说，屏风后站着穿月白纱衣的侍女，手里捧着银盘，盘里是冰镇的西域葡萄。
楼内被隔成了几处：东边是角斗场，剑拔弩张，人声鼎沸；西边是赌场，骰子声、筹码碰撞声此起彼伏；北边的酒楼更甚，梁上悬着鲛绡灯，灯影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霓裳舞队的姑娘们正旋身起舞，裙摆上的金片随动作飞散，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中央的拍卖台上。
午夜锣响，一个黑衣人面带半截玄铁面具走上台，手里的铜锣敲出的声音竟带着金石之韵：“秘宝拍卖，即刻开始！入场券仅剩二十张，现价二百金，一刻钟后涨十金！”
话音未落，人群就炸了。有人骂“抢钱”，有人急得直跺脚，却没人真的离开。能来这儿的，都揣着点家底，更揣着点侥幸，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水灵石真的能落到自己手里呢？
二十张入场券眨眼被抢空，拿到手环的人个个挺胸抬头。黑衣人又敲了敲锣：“观席票一百张，十金一张，席间另有小物相赠！”
这次更疯，不过一炷香，票就没了。
拍卖台的幕布缓缓拉开，台中央摆着个白玉长案。第一个被端上来的，是个巴掌大的玉杯，杯身通透，里里外外缠着淡淡的银光。
“海市夜光杯，”拍卖员的声音透过灵力传遍全场，“斟酒则月光入杯，饮之可解百毒，避瘴气，起拍价五百金！”
台下瞬间沸腾。这等宝物，往年在灵族的拍卖会上都是压轴的，如今竟成了开场！有人立刻举牌：“六百金！”“八百！”“一千！”
紧接着，幽冥千年雪莲被端上来，花瓣上凝着永不融化的冰晶，灵气几乎要从花瓣里溢出来；灵族宝音琴被拨动时，琴音竟化作白鸽，绕着楼梁飞了三圈才消散……每一件都让观席的人瞪圆了眼，连骂“疯子”的醉汉都忘了喝酒，直勾勾地盯着台上。
终于，一个乌木匣子被两个侍女捧着走上台。
“压轴宝物，水灵石。”拍卖员的声音沉了沉，“起拍价一千金。”
“先打开看看！”台下有人喊，“谁知道真的假的……”
拍卖员没理会，倒是台侧的紫衣蒙面女子突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冰：“一千五百金。”
“两千！”立刻有人接价。
“两千五！”
“三千！”
价格像野火般蹿升，很快破了五千。
拍卖员一扬手，侍女打开了匣子，刹那间，一道柔和的蓝光从匣子里涌出来，像潮水般漫过整个阁楼。蓝光里裹着细碎的光点，落在人身上，竟让人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连角落里咳嗽的老者都直起了腰。
“是真的……”有人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颤。
“一万金！”白衣蒙面人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一静。
紫衣女子冷笑：“两万。”
“三万！”
“五万！”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角斗场的嘶吼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白衣人与紫衣女子之间打转，手心捏出了汗。
“十万金。”白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紫衣女子沉默了。
拍卖锤落下，“咚”的一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直到凌晨，人群才渐渐散去。有人揣着拍到的小物件满面红光，有人失魂落魄地踢着石子，更多人聚在巷口不肯走，对着暗夜阁的灯火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