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波的丧事结束以后,陈青抱着女儿到他的坟前哭了一场,磕了几个头,才在母亲的陪同下回了杨集。
到了杨集安顿下来以后,陈青便去供销社上了班。毕竟丧事耽搁了好些天,她早已经超假了。
可一踏进供销社的门,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与鄙夷,背后总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手指若有若无地往她这边指。
就连来买东西的顾客,也会在递钱时飞快地瞟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和同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毕竟这事早就传遍了淮海县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说,杨集供销社那个叫陈青的女人,是个害死自己男人的荡妇。
面对这些明里暗里的指点与议论,陈青始终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只顾着埋头整理货架、清点货物,沉默地挨过漫长的一天,直至下班的钟声敲响,才麻木地收拾东西,回到了供销社的宿舍。
当天晚上,陈家旺竟又摸来了。
他早就从朱红军嘴里问清了陈青的近况,一推门就看见陈母抱着施玉梅,母女俩木讷地坐在桌前,眉眼间满是悲戚。
他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粗着嗓子嚷道:“这有啥好难过的!生死有命,那小子霸占着干女儿的身子,本就该死!你们也别耷拉着脸,以后就别回县城了,就在杨集安个家,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不比以前强?嫌这宿舍小,我立马找人盖栋新瓦房,风风光光把你接过去!”
陈母听着这混账话,气得猛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陈青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得像尊木偶,一言不发。
陈家旺压根没瞧见陈母的脸色,凑到陈青跟前,伸手就想去捏她的脸:“干闺女,别哭丧着脸,高兴点!没了那小白脸掺和,咱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这几天在县城肯定没吃好,丈母娘,你去弄俩菜,我刚才在外头喝了点,咱一家人再整两杯,庆祝你们顺利回归杨集!”
陈母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拦道:“陈主任!你咋说得出这种话!青儿这几天一口饭都没吃,哪有心思陪你喝酒!”
“你们不喝拉倒,老子还不稀罕!”陈家旺啐了一口,转眼又盯上陈青,搓着手淫笑道,“不喝酒正好,干闺女,咱早些歇着!”
说着,他就伸手去拽陈青的胳膊,要把人往床上拖。
陈母吓得魂都飞了,扑上来死死拉住他的手腕:“陈主任!使不得啊!她这几天身子虚得很,一口饭都没下肚,哪经得起折腾!”
陈家旺被搅了兴致,当即瞪圆了眼,反手就甩开陈母,唾沫星子喷了一地:“你个老不死的东西,滚一边去!把‘铁梅’照顾好就行了!”
陈家旺眼一瞪,唾沫星子横飞。陈母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唬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施玉梅,踉跄着回到隔壁房间,大气都不敢出。
喝得醉醺醺的陈家旺哪里还顾得上陈青的感受,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三下五除二就把陈青的衣服扒得精光,自顾自地发泄着兽欲。
陈青全程瘫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得像蒙了尘的玻璃,没有一丝波澜,任由他胡作非为,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末了,陈家旺提起裤子,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角,走到门口还不忘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个死人似的,一点情调都没有!”
污言秽语随着摔门声消散在夜色里。
陈母这才敢挪步上前,看着陈青赤身裸体、双目失神地瘫在床上,心酸得眼泪直往下掉。
她连忙拿过一旁的旧衣裳,颤抖着替陈青披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宽慰的话。
陈青依旧两眼发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凭母亲帮自己穿好衣服,许久才哑着嗓子吐出一句:“娘,你也去睡吧。”
陈母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宿舍。
门刚关上,陈青就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瓶安眠药。
她盯着瓶身发了会儿呆,随后颤抖着手拧开瓶盖,将整瓶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就着干涩的喉咙咽了下去。活着太苦了,她不想再熬了。
没过多久,隔壁传来施玉梅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饿了。
陈母连忙抱起施玉梅,推开了陈青房间的门。
刚进屋里,就看见陈青歪倒在床边,桌上还放着空空的安眠药瓶。
她心里咯噔一下,扑过去晃了晃陈青,对方却毫无动静。
陈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进供销社职工宿舍区,把这消息告诉了朱红军。
朱红军一听,当即叫醒宿舍里几个年轻力壮的职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陈青抬上板车,连夜往公社卫生院送。
洗胃、输液、紧急抢救,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把陈青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陈青醒来后,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望着床边红着眼圈的母亲,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咋把我救过来了啊……你让我死算了,我实在没气力活下去了。”
陈母见状,心像被针扎似的疼,连忙扑上去搂住女儿,母女俩抱在一起,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哭得撕心裂肺。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着哭声,显得格外凄惶。
施玉梅躺在一旁的小摇篮里,似乎也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时不时发出几声呜咽的抽泣。
没过一会儿,朱红军提着一兜水果走进病房,脸上带着几分凝重。
陈母连忙抹掉眼泪,哽咽着对他说尽了感谢的话,又拉着他的胳膊,哀求道:“朱主任,你看青儿都这样了,估计是没法去供销社上班了,要不……你让她请一段长假吧?”
朱红军看着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陈青,心里也满是唏嘘。
他一方面同情陈青的遭遇,一个好好的姑娘落到这般境地,任谁看了都觉得心疼;另一方面又顾忌着她和陈家旺的那层特殊关系。
沉吟片刻,朱红军便点头应下,让陈青强撑着身子写了张请假条,准了她一个月的假,又安排人帮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送她回了县城的娘家。
回到县城的陈青,几乎是窝在娘家的屋里,一步都不敢踏出去。
街上但凡有人瞧见陈家的门,都会忍不住指指点点,那些鄙夷的目光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人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偶尔有风吹过院子,带来外面路人的窃窃私语,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剐着陈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陈父陈母也整日唉声叹气,头发似乎一夜之间白了大半,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隔壁的张家大嫂突然登门了。
彼时陈青正和爹娘闷坐在屋里,陈红和陈军都上班去了,屋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张家大嫂一进门,先是叹了好几口气,对着陈青的遭遇表示了一通同情,又说了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宽慰话,话锋一转,却有些犹豫地看向陈父:“大兄弟啊,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怕说了惹你们心烦。”
陈父连忙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他婶子,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咱家已经是这样了,不怕再有啥坏消息。”
“不是坏消息,大兄弟,这可是个好消息!”张家大嫂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几分神秘的喜色。
陈父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望着她:“这时候,咱家里还能有啥好消息?”
“大兄弟,不瞒你说,我那娘家哥哥吴胜利听说了你家的事以后,他说……他愿意帮助你。”
张家大嫂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
“啥?你大哥他……他愿意帮助我们?”陈父猛地抬起头,满眼都是错愕,“他可是在市区,虽说当个大干部,但咋能帮到咱这小老百姓?”
“哎,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就跟你们直说吧!”张家大嫂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昨天我去市里办事,在我哥吴胜利家把你家的难处一五一十说了,他听了之后,说他愿意娶陈青!”
“啥?!”
陈父陈母瞬间瞪大了眼睛,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像被冻住了一样。
过了好半晌,陈父才缓过神来,连连摆手:“你大哥吴胜利?他都多大了?比我还大好几岁呢,得有四五十了吧?这……这真不合适啊!”
“哎,我哥吴胜利过年才五十!前年刚死了老婆,他可是大干部,愿意嫁进咱吴家的姑娘多着呢,可她却对小青恋恋不忘。”
张家大嫂拍着大腿,嗓门又高了几分,“男人岁数大点又怕啥?会疼人!你想啊,小青这名声,在咱杨集,还有哪个后生敢娶她?我哥可是市里国营大厂的副厂长,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权力大着呢,他说了小青在杨集供销社那工作也别要了,到市里直接给她安排个轻松体面的活儿,比在这受气强百倍!你们听听,多霸气!”
陈父和陈青当然记得吴胜利。三四年前过年那会儿,吴胜利来妹妹家串门拜年,张家大嫂摆了桌酒,请了邻里几个还算有威望的人作陪。
那时候陈家在当地也还行,陈青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家里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两家就隔了两三户,陈家自然也在被请之列。
酒桌上,吴胜利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稀疏得露出了光亮的头顶,官威十足。
在座的都是县城里的普通百姓,对着他自然是恭恭敬敬。
陈父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敬酒:“吴大哥,您可是大干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见到您这样的大人物,真是三生有幸!”
吴胜利当时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官腔:“哎,邻里邻居的,客气啥。”
酒过三巡,里屋的陈青推门出来,脆生生地喊:“爹,娘让你把家里的钥匙带回来,她忘在灶房了。”
小姑娘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眉眼清亮似山泉水,皮肤白润如剥壳的鸡蛋,粉颊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站在那儿,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蔷薇,透着十六七岁姑娘独有的灵秀与鲜活。
吴胜利当时就多看了她两眼,眼睛里瞬间就放了光,放下酒杯笑着追问:“这是你家姑娘?长得可真俊!”那眼里的贪念藏都藏不住。
陈青也抬起那张水灵灵的俊脸,望着这个谢顶的男人,指着陈父脆生生应道:“对,他是我爹。”
吴胜利又咂摸了两句:“哎,这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陈青从陈父手里接过钥匙,红着脸低了低头,转身就羞涩地跑回了家。
可吴胜利的目光却黏在她的背影上,半天没挪开。
毕竟陈青那会儿实在太水灵了,像朵刚绽瓣的桃花,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乡邻里,格外扎眼。
所以当吴胜利从妹妹张家大嫂嘴里听完陈青的遭遇,当即就动了续娶的念头。
“可你哥吴胜利岁数大不说,还谢了顶,而小青她……,这……这真不合适啊!”陈父搓着手,满脸为难,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个疙瘩。
“有啥不合适的?男人谢顶又咋了?灯一关,能做那事就行!”张家大嫂撇着嘴,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几分市井的粗鄙,“听说杨集那革委会主任都 50 多了,也谢了顶,小青就是被他给祸害了。她嫁给我哥总好过留在杨集!”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陈父陈母心上,两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反驳的话。
一旁的陈青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晦暗,指尖死死掐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男人女人,能凑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你瞅瞅你闺女,带着个拖油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以后咋活?你难不成真让她窝在你家一辈子?你们家这点地方,能挤得下这么多人?她以后真就不嫁人了?”张家大嫂继续劝慰着。
一直坐在边上沉默不语的陈青,突然抬起空洞的眼,哑着嗓子开口:“爹,娘,别说了,我……我愿意嫁给他。”
“啥?!”陈父陈母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来,声音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青儿,你别犯傻!他比我们的岁数都大!这往后的日子,你咋熬啊!”
“那你们说说,我不嫁他,还有别的出路吗?”陈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留在杨集,要被陈家旺欺负,要被人戳脊梁骨,给磋磨一辈子;留在县城,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我带着玉梅,怀着孩子,除了嫁给他,我还能去哪?”
陈父陈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和无力,只得齐齐低下了头,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张家大嫂又补了句关键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对了,我哥吴胜利可说了,嫁过去可以,但是小青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毕竟你已经带了玉梅过去,他要接手两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心里头肯定不得劲。家里头毕竟还有两个已经成家的孩子,你们也得考虑他们的感受。再说小青这肚子都四五个月了,等生下来又是一大摊子事,我哥可是想让你过去就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你也多理解理解他。”
“你……你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吧!”陈某猛地抬起头,哑着声音喊道,气得浑身发抖,“那也是一条人命啊!是青儿的亲骨肉啊!”
“这有啥离谱的?”张家大嫂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怀孕四五个月,去医院打了就是。再说现在施家也不认你了,你留着这个孩子又有啥用?纯粹是拖累!我哥吴胜利可说了,等青儿嫁过去,他还想跟青儿再生两个娃呢。你想想,到时候再带着玉梅,三个娃正好,多了也受累,对吧?”张家大嫂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诱惑。
“行,我明天就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陈青在一旁木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张家大嫂连忙接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另外啊,我哥吴胜利还特意嘱咐了,青儿嫁过去之后,可千万别提自己以前的身世。你们俩老的,也尽量少往市里跑。青儿呢,也别再回这淮海县了。咱就把这档子事彻底抹了,你们夫妻俩对外就当没这个闺女。等以后风声彻底平息了,青儿再回来看你们。”
“你们……你们太过分了!”陈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家大嫂,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是把我闺女往火坑里推啊!还要让她忘了爹娘,忘了根!”
“哎哟,大兄弟大妹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张家大嫂叹了口气,一脸“为你们好”的神情,“谁愿意平白无故往自己身上引脏水呢?能给小青安排这么个好出路,已经是烧高香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总比她留在这,被人唾沫星子淹死强吧?”
一旁的陈青又扯着沙哑的嗓子接话,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行,所有条件我都答应。我明天就去把这些事全办了,过两天就嫁去市里。”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翻涌着怎样的绝望和悲凉。
她实在是太想摆脱陈家旺了,太想逃离杨集,逃离这个让她受尽屈辱的淮海县。
在她看来,这场近乎交易的婚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可能会把她拖向另一个深渊,她也顾不上了。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陈青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片细碎的光影。
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施玉梅在她怀里轻轻蹭了蹭,发出一声软糯的哼唧,陈青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把自己已经走过的小半生细细捋了一遍。
从对张大妮、高大壮两人的羡慕嫉妒恨,到在杨集时处处设计针对张大妮;
从为了脱离农门不择手段爬上陈家旺的床,享受着和他在一起时的受宠得意,到后来意外怀孕,爹娘顾及自家名声,让她匆匆嫁给施海波;
从婚后施海波一家待她的疼惜,陈家旺无休止的纠缠,连母亲都被搭进去受了莫大委屈,再到施海波忍不下这口恶气,最终醉酒殒命于车轮之下。
而她,最终被逼着逃离淮海县,中间太多的跌宕起伏,终究大多都是自己的错。
是自己的心思不正,才一步步酿成了婚姻的失败,落到如今这般没有退路的境地——被逼嫁给年近五十、也许只是贪恋自己身体的吴胜利。
真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