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华的葬礼在西郊的永安墓园举行,一个细雨蒙蒙的秋日早晨。
按照老爷子的遗愿,葬礼很简单,只邀请了至亲和几位老友。
墓园里青松翠柏,雨丝如织,将整个世界染成朦胧的水墨画。
徐小默一身黑色西装,胸别白花,站在最前方。
他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那是父亲五十岁生日时拍的,意气风发,眼神明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而现在,他长眠于六尺之下。
Elena站在他身侧,同样一身黑裙,黑色面纱遮住了半张脸。
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出席,姿态得体而克制,握着徐小默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柳婉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素面朝天,没有化妆,黑色的中式立领外套让她显得格外单薄。
顾言陪在她身边,撑着一把黑伞,伞面大部分倾向她那边,自己的肩头已经湿了。
牧师念完悼词,轮到家属致辞。徐小默走上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但他浑然不觉。
“我父亲徐振华,”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是个固执的人。”
“他固执地相信商业应该有道德底线,固执地保护他认为重要的人,固执地在所有人都说‘不可能’的时候说‘再试试’。”
“这种固执,曾经让我很困扰,觉得他不懂这个新时代的规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在柳婉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但现在我明白了,他不是不懂规则,他是拒绝被规则定义。”
徐小默的声音变得清晰有力,“他用一生告诉我,真正的强大不是能摧毁多少东西,而是能保护多少东西。”
“真正的成功不是爬得多高,而是跌倒后还能爬起来,并且记得拉一把身边的人。”
雨下得更大了。
Elena悄悄递过来一把伞,但徐小默摆摆手。
“爸,对不起。”
他对着墓碑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那么多次,对不起最后这几年没能好好陪你说话。”
“也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即使在我最混蛋的时候。”
他深深鞠躬,起身时眼眶发红,但没有眼泪。
然后是柳婉。
她走上前时,所有人都有些意外——毕竟她已经不是徐家儿媳。
但徐小默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徐伯伯,”柳婉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您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老师。”
“记得我刚嫁入徐家时,有次和小默吵架,躲在书房哭。”
“您进来,没有安慰我,只是给我看了一幅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您说,做人和做企业一样,要有容量。”
“容量不是容忍错误,是理解差异,是给彼此成长的空间。”
她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每当我遇到困难,就会想起这句话。”
“想起您教我的不仅是商业智慧,更是做人道理。”
“您走得突然,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但我想您都明白。”
柳婉退后一步,深深鞠躬。
起身时,一滴泪混着雨水滑落,但她的表情平静。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徐小默和Elena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柳婉和顾言准备离开。
在墓园门口,两对人相遇。
“谢谢你来。”徐小默对柳婉说。
“应该的。”柳婉看向Elena,“也谢谢你陪着小默。”
Elena点点头:“节哀顺变。下周我和小默要去巴黎,如果你们在欧洲巡展时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
“谢谢,但不必了。”柳婉的声音很轻,“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顾言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柳婉身边,像一堵沉默的墙。
两对人错身而过,走向不同的方向。
雨幕中,黑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松柏林间。
回程车上,Elena摘下湿透的面纱,用纸巾擦拭脸颊:“你前妻很坚强。”
“她一直很坚强。”
徐小默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以前我总觉得那是固执,现在知道那是韧性。”
“你们刚才在葬礼上的致辞...很有默契。”
Elena的语气很随意,但徐小默听出了试探的意味。
“我们认识了十年,结婚五年,有些默契很正常。”
他说,“但现在只是朋友,或者说,曾经是家人的陌生人。”
“真的只是这样?”
Elena转过头看他,“徐小默,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在乎的是我们的未来。”
“但我要确定,这个未来里没有别的女人的影子——即使是已经死去的影子。”
徐小默也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Elena,我和柳婉之间,有过爱情,有过仇恨,有过太多复杂的东西。”
“但那些都过去了。”
“现在,我们只是两个都曾被对方伤得很深、也伤过对方很深的人,仅此而已。”
“有些羁绊,不是爱,也不是恨,是...共同经历过某些无法磨灭的东西后,留下的印记。”
Elena看了他很久,然后笑了:“这个答案,我接受。”
她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到酒店叫我。”
“下午要和律师开会,讨论巴黎晚宴的细节。”
“亚历山大已经到上海了,我的人说他在暗中接触默远的几个中层。”
徐小默眼神一冷:“他想从内部瓦解?”
“他想找你的破绽。”
Elena依然闭着眼,“而你的破绽,无非是两件事:你父亲那个信托,还有柳婉。”
“我已经安排好了信托那边,律师会处理干净。”
“但柳婉那边...你需要亲自确保,她不会成为亚历山大攻击你的武器。”
“她不会。”
“你这么确定?”
“我确定。”
徐小默的声音很平静,“因为她也需要保护自己。我们的利益,在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
车子驶入市区,雨停了,天空露出一抹苍白的阳光。
三天后,徐小默的办公室里。
林冰站在办公桌前,脸色严肃:“亚历山大·德·卡佩昨天见了市场部的张总监,还有投资部的李副总。”
“谈话内容不详,但我们的人拍到他们一起离开的照片。”
她把平板推到徐小默面前。
照片上,亚历山大和一个金发美女从外滩某家餐厅走出来,笑容满面。
那个金发美女徐小默认识——集团公关部的副总监,以交际手腕高明着称。
“他想从张总监那里了解默远近三年的战略方向,从李副总那里了解资金流向,从公关部那里了解我的个人形象管理。”
徐小默冷笑,“很标准的三板斧。”
“需要采取行动吗?”
“暂时不用。”
徐小默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让他查,让他挖。”
“有些东西,让他看到反而更好。”
林冰有些不解:“我不明白。”
“亚历山大想知道我是不是配得上Elena,是不是值得卡佩家族投资。”
徐小默转过身,“那我就让他看到真实的我——有弱点,有过去,但也有能力把弱点变成优势,把过去变成经验。”
“完美的人设最容易崩塌,有瑕疵但强大的人,才最让人忌惮。”
他顿了顿:“另外,准备一下,我要见亚历山大。”
“你要主动见他?”
“既然他已经出招了,我不接招,岂不是显得心虚?”
徐小默拿起外套,“安排今晚,在外滩源。”
“以私人晚宴的名义,只邀请他一个人。”
林冰迟疑了一下:“需要通知Elena小姐吗?”
“不用。”
徐小默的眼神深邃,“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
晚上七点半,外滩源一家私密性极好的法餐厅。
亚历山大准时到达,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西装,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笑容标准得像杂志模特。“徐先生,久仰。”
“亚历山大先生,请坐。”徐小默做了个手势,“我特意选了这家餐厅,听说令祖父三十年前来上海时,最喜欢这里的红酒炖牛肉。”
亚历山大的笑容僵了一瞬:“你对我家做了功课。”
“知己知彼。”徐小默为他倒上红酒,“就像你对我做的功课一样。”
两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交锋。
“既然徐先生开门见山,那我也直说了。”
亚历山大端起酒杯,“卡佩家族对Elena和你的联姻,有很大疑虑。”
“你离过婚,有复杂的情史,正在进行的商业布局也有不小风险。”
“家族里的老人们担心,Elena是被你的...个人魅力冲昏了头脑。”
“个人魅力?”
徐小默笑了,“亚历山大先生,我们都是商人,应该明白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吸引力。”
“Elena选择我,不是因为我的个人魅力,是因为我能给她她需要的东西——在中国市场的资源、在默远的决策权、以及对抗你们这些想把她踢出局的亲戚的盟友。”
话说得太直接,亚历山大的脸色变了变。
“至于我的过去,”徐小默继续,“是的,我离过婚,有过失败的感情。”
“但正是因为经历过失败,我才更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能给出什么。”
“我不会对Elena承诺童话般的爱情,但我可以承诺:作为商业伙伴,我会是她最可靠的后盾;作为未婚夫,我会在公众场合给她应有的尊重和支持;而私底下...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他抿了口酒:“至于商业风险,做生意哪有没有风险的?”
“重要的是控制风险的能力。默远集团过去三年的平均RoE是28%,资产负债率控制在45%以下。”
“这些数据,你应该已经查到了。”
亚历山大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Elena说你很直接,果然如此。”
“但徐先生,你漏掉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对你前妻,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吗?”
“我查过,你父亲的信托基金受益人还是她,你最近还停止了对她工作室的打压,甚至...”
“甚至在她展览遇到麻烦时,Elena还帮了她。”
徐小默接过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亚历山大先生,在这个层次上,个人的爱恨情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格局,是利益,是长远布局。”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柳婉现在是独立设计师,她的工作室有潜力,背后还有神秘的资本支持。”
“打压她,除了满足我的自尊心,还能得到什么?”
“而与她和平共处,甚至建立某种合作关系,未来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
“这是商业决策,与感情无关。”
“那信托基金呢?”
“那是我父亲的遗愿,我尊重。”
徐小默坦然道,“而且,保障柳婉的基本生活和发展,对我来说成本极低,却可以换来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在中国文化里,这叫‘仁’,是上位者应有的气度。”
亚历山大盯着他,试图从这张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
但他失败了。
徐小默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闪烁。
“好吧。”亚历山大最终说,“我承认,你的逻辑很通顺。”
“但家族里的老人们,需要更直观的证明。”
“比如?”
“巴黎的家族晚宴,你需要和Elena表现出足够的默契和亲密。”
“不是演戏的那种,是真正的...连接。”
亚历山大的语气意味深长,“而且,晚宴上会有几个‘考验’,如果你能通过,家族对你的态度会大大改观。”
“什么考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亚历山大站起身,“那么,巴黎见,徐先生。”
“希望到时候,你还能保持这样的自信。”
他离开后,徐小默一个人坐在包间里,慢慢喝完剩下的红酒。
手机震动,是柳婉发来的信息:“我和顾言明天飞巴黎,准备巡展首站。”
“听说你也要去?”
“如果需要避嫌,我们可以调整时间。”
徐小默回复:“不必。”
“巴黎很大,我们不会碰面。祝巡展顺利。”
几分钟后,柳婉回复:“谢谢。也祝你...一切顺利。”
简单几个字,却让徐小默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一周后,戴高乐机场。
徐小默和Elena从VIp通道走出来时,巴黎正下着绵绵秋雨。
Elena的家族安排了车队来接,清一色的黑色宾利,阵仗很大。
“欢迎回家,小姐。”
为首的老管家恭敬地鞠躬,然后看向徐小默,“这位就是徐先生吧?久仰。”
“这是罗伯特,我家的老管家,服务了四十年。”
Elena介绍,“罗伯特,徐小默是我的未婚夫,未来几个月他会住在这里。”
“明白,小姐。”
罗伯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您的要求,安排在您卧室的隔壁。”
去往卡佩家族庄园的路上,Elena靠在徐小默肩上,轻声说:“今晚是家族内部晚宴,只有核心成员。”
“亚历山大、菲利普、我姑妈克莱尔,还有几个堂兄弟。”
“他们都是狠角色,说话带刺,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准备好了。”
“还有,”Elena顿了顿,“我母亲也会来。”
“她...比较难应付。她一直希望我嫁个法国贵族,对你这个‘中国商人’很有意见。”
徐小默握住她的手:“我会让她改观的。”
车队驶入塞纳河畔的一座古老庄园。
铁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尽头是一座灰白色的城堡式建筑,至少有二十个房间。
“这就是卡佩家族在巴黎的主要住所,建于十八世纪。”
Elena说,“我在这里长大,每个角落都有我的回忆——好的,坏的,都有。”
主客厅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待。
徐小默一眼就认出了亚历山大,他身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眉眼和Elena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冷峻得多。
“Elena,你终于回来了。”
那个女人开口,法语,声音像冰块碰撞,“还有这位...徐先生。”
“母亲,这是徐小默。”
Elena换成法语介绍,“小默,这是我母亲,伊莎贝尔·德·卡佩。”
徐小默用流利的法语回应:“夫人,很荣幸见到您。Elena经常提起您。”
伊莎贝尔打量着他,眼神挑剔:“你的法语说得不错,在哪里学的?”
“大学主修国际商务,第二外语是法语。后来因为工作需要,又在巴黎高商进修过一年。”
“哦?”伊莎贝尔挑眉,“巴黎高商?哪一届?”
“2015级EmbA。”
“那届的院长是皮埃尔·杜邦吧?”
“是的,杜邦教授是我的论文导师。”
伊莎贝尔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
显然,徐小默的回答通过了第一轮测试——他不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暴发户,而是受过良好教育、有国际视野的人。
“母亲,小默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先让他休息一下吧。”
Elena适时插话,“晚宴七点开始,我们还有时间。”
“好吧。”伊莎贝尔点点头,“罗伯特,带徐先生去他的房间。”
在去房间的路上,Elena小声对徐小默说:“第一关过了。”
“但我母亲最在意的是家族荣誉,晚宴上她可能会问一些尖锐的问题,关于你的家庭背景、离婚原因之类的。”
“我有准备。”
房间在城堡二楼,宽敞奢华,窗外是塞纳河景。
徐小默放下行李,走到窗前。
雨中的巴黎灰蒙蒙的,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手机响了,是林冰的国际长途。
“徐总,有两个消息。”
“第一,柳婉的巴黎巡展场地确定了,在左岸的现代艺术中心,开幕式在三天后。”
“第二...”
林冰顿了顿,“亚历山大的人正在接触‘新生’工作室的法国合作方,试图获取柳婉在巴黎的联系方式和行程。”
徐小默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想干什么?”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需要我警告柳婉那边吗?”
徐小默思考了几秒:“不,直接告诉顾言。让他来处理,他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
“另外,默远-卡佩基金的筹备会将在后天举行,几个欧洲投资方都会出席。”
“这是你在欧洲资本圈的首次正式亮相,需要我飞过来协助吗?”
“不用,Elena会安排好。”
“你留在上海,盯紧集团内部,特别是那几个和亚历山大接触过的人。”
挂断电话后,徐小默看着窗外的雨景。
巴黎很美,但这座美丽城市下面,涌动着太多的暗流。
他忽然想起柳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些战争不会因为换个战场就结束,因为敌人不在外面,在我们心里。”
敲门声响起。
徐小默打开门,Elena站在门口,已经换了一身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头发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晚宴还有一个小时,”她说,“但我需要先和你谈谈。”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表情异常严肃:“我刚刚收到消息,亚历山大找到了柳婉在巴黎的联系方式。”
“他可能会在晚宴上,当众问你关于她的事。”
“意料之中。”徐小默平静地说。
“但问题在于,”Elena走近他,“他找到的不只是联系方式,还有...你们当年的一些旧物。”
“你送给柳婉的第一件礼物,你们的婚戒收据,甚至...你们蜜月时的几张照片。”
徐小默的手握紧了。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但他会在晚宴上展示这些,试图证明你对我不是真心的。”
Elena看着他,“徐小默,我需要知道,看到那些东西时,你会是什么反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
徐小默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我会告诉所有人,那些是过去,是记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我不会否认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塑造了今天的我。”
“但今天,我站在这里,作为你的未婚夫,作为卡佩家族未来的合作伙伴,是因为我选择了现在,选择了未来。”
他走到Elena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而那个未来里,有你。”
Elena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有坚定,有复杂,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清澈。
“我相信你。”
她最终说,然后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那么,让我们一起,去打赢这场仗。”
晚宴的钟声在城堡深处响起,厚重而悠长。
窗外的巴黎,华灯初上,塞纳河倒映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秘密。
而在这座古老的城堡里,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