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狭小,天花板低垂,墙纸是陈年烟草熏出的黯淡黄色,外界潮湿的寒意从出租屋唯一的窗户缝中渗入。
塞缪尔裹着一条略显陈旧的毯子,赤着脚蜷在屋里唯一一把还算舒适的旧扶手椅里。
房间里几乎无处下脚。地板上、墙边、甚至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都散落着大量的画纸,多是炭笔勾勒的礁石、海浪,以及港口停泊船只的剪影。
他膝上摊着一沓过期的报纸,边角已经卷曲发黄,日期显示是1912年7月至8月的内容,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能传递到世界尽头的消息总是晚半个月甚至更久。
报上充斥着欧洲各国为巴尔干问题展开的又一轮外交斡旋、某位男高音歌唱家的巡回演出盛况、以及一些关于新兴无线通讯技术的乐观展望。
而他的注意很快就被角落里一则豆腐块大小的简讯吸引住了:
南极探险新动态
据悉,由英国探险家罗伯特·斯科特船长率领的南极探险队,已于数月前抵达南极大陆,目前正进行适应性训练与短途勘察。
另,由挪威人罗阿尔德·阿蒙森率领的探险队亦被证实目标直指南极点。一场关乎国家荣誉的极地竞赛,或已悄然拉开序幕。
“哐啷——”
老旧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潮湿的冷风和咸腥的海港气息从房门处灌进。
卡利姆裹着一身水汽闯了进来,他脱下湿漉漉的帽子,用力拍打着外套上的水珠,嘴里嘟囔着抱怨这见鬼的天气。
他反手带上门,一抬头,目光就被四周明显是新增加的画作吸引了。
“嚯!”他夸张地挑高了眉毛,浅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惊叹。
“我说,咱们的大画家……暴雨这才过去几天?有一周吗?你这是打算在屋里自个儿再下一场洪水还是怎么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画纸,踮脚走到桌边,拿起离他最近的一张。
他咧咧嘴,“能不能画点高兴的?比如……街角面包房那个总是对你笑的胖姑娘?或者整点映像派?老画这些石头和破船,看着心里头都跟着发闷。”
塞缪尔从报纸上抬起眼,视线淡淡地扫过卡利姆和他手中的画,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事?”
卡利姆放下画,耸了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咱们劫后余生的天选之子?看看你有没有被暴雨冲成傻子。”
“阿莱夫那边不需要人?”塞缪尔问道,“暴雨刚过,科马拉的收尾工作,应该不少。”
“收尾?”卡利姆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塞缪尔,现在可谈不上收尾。准确说,是开头都还没谱呢。”
他搓了搓手,似乎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靠一靠,却发现满屋子除了那张被占据的扶手椅,竟没有一处可坐的干净地方,只好作罢。
“暴雨把我们扔回了1912年,记得吗?”
“在这个‘美好’的年份,科马拉那座黑色的大石头房子,还只是个不太成功的疗养院。专门招待那些觉得自己神经有点毛病的体面老爷太太们。”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所以,阿莱夫现在如果想继续借用那个地方,鼓捣他那些瓶瓶罐罐和看起来能吓哭小孩的仪器……嘿嘿,恐怕没戏。”
“我估摸着勿忘我先生待会就要跟福柯学会那些讲究科学疗养的老爷们好好周旋呢。”
“勿忘我?” 塞缪尔重复道,“卡文迪许在这里?”
“刚到不久。” 卡利姆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风尘仆仆的,一下船就直奔……呃,阿莱夫先生目前的临时落脚点去了。两人现在应该谈了有一阵子了,具体聊什么我可不知道。”
塞缪尔从旧扶手椅里缓缓直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然后弯腰从散落一地的画纸间准确地拾起自己的鞋子,“带我去。”
卡利姆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看着塞缪尔继续在那些炭笔勾勒的礁石与海浪间翻找,最后又摸出了那副哑光黑色的过滤镜。
“你这眼睛是不是快用不着这玩意儿了?我看你现在找东西挺利索。”
塞缪尔调整了一下镜腿的位置,“嗯,差不多。但还是保险一点好。”
没多做解释,上前拧开门,屋外潮湿阴冷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动了地上几张未压住的画纸边角。
卡利姆耸耸肩,抓起自己湿漉漉的帽子扣回头上,跟了出去。
“行吧,听你的。反正你现在这造型……啧,挺酷。”
……
卡利姆领着塞缪尔穿过湿哒哒的碎石小路,最后停在一栋背靠山崖、格外孤零零的木屋前。
“就这儿了。”卡利姆朝门的方向努了努嘴,自己则抱着胳膊,很自觉地退到了屋檐下避风处的阴影里,摆明了一副“你们大佬谈事,我放风”的架势。
塞缪尔径直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没有敲门,他直接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向内推开——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打断了屋内原本的交谈。
昏黄油灯的光晕下,两个身影同时转向门口。
阿莱夫——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人——正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旁,脸上惯常的温和与深思被被打断,赤红的长发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凝固的火焰。
而他对面,卡文迪许背对着门口,但在门响的时候就已侧身。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黑白衣着,如同感受不到寒冷般与这间简陋的木屋格格不入。
“不请自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塞缪尔。”卡文迪许的声音并没有谈话被打断的不悦,反而充满了玩味。
塞缪尔反手轻轻合上木门,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油灯光晕的边缘。
“我听卡利姆说,”他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这次的暴雨……被人为提前了?”
他紧盯着卡文迪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你干的?”
卡文迪许发出一声嗤笑。
“我?”他微微向后靠,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很遗憾,这份殊荣并不属于我。当时,我已经离开了巴黎。”
塞缪尔眉头蹙紧,追问道:“那么,暴雨为什么会提前?据我所知,过去从未发生过这种人为干预的情况。”
“为什么?”卡文迪许重复着这个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巴黎那些自诩天才的同事们,”他语速缓慢,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们一贯将宏大的理论构建在沙堆般的幻想之上。但这一次……”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透出一丝近乎赞赏的诡异认同: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鲁莽的尝试……得出的结论,足够引起我的注意。”
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卡文迪许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低沉语调,缓缓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塞缪尔,如果我告诉你……暴雨——”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仿佛要让每个音节都烙印在听者的灵魂上,
“——或许可以,被人为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