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长桌上多了个半旧的陶瓮,清晨的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瓮口圈出一道暖黄的光带。沈墨心正从瓮里捧出一把灰褐色的土,土块落在瓷盘里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混着些细小的草梗和砂粒 —— 这是她托人从陕西周原遗址附近找来的 “范土”,据说和两千多年前工匠铸铜用的土料成分相近。
“你用光谱仪测测。” 沈墨心把瓷盘推到江寻面前,指尖还沾着土屑,“我试过用现代陶土复刻,烧出来的范模太致密,浇筑时铜水排不出气,胚体总出砂眼。但这瓮里的土不一样,你看 ——” 她捏起一撮土在掌心搓揉,土粒簌簌散开,“含砂量大概三成,还有些植物纤维的碎屑,透气性能好,可就是成分不稳定,每一把的颗粒分布都不一样。”
江寻已经打开了便携式光谱仪,探头贴近瓷盘里的范土时,屏幕上立刻跳出具象的成分数据:二氧化硅 62%、氧化铝 18%、氧化铁 5%…… 他皱着眉把数据输入电脑,调出 AI 模型里预设的 “范土参数库”—— 库里的数值都是规整的区间范围,最低含砂量 28%、最高 32%,颗粒均匀度设定为 90% 以上。“问题在这儿。” 他指着屏幕上的对比图,“AI 只能按固定参数生成范模数据,可你这范土的颗粒分布标准差达到了 12%,刚才测的这撮含砂量 31%,下一把可能就变成 27%,这种随机性算法模拟不了。”
沈墨心没说话,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露出几截泛黄的蜂蜡 —— 是她按古籍记载熬制的,里面掺了松脂和动物油脂。她用镊子夹起一截蜡,放在酒精灯上轻轻烘烤,蜡体慢慢软化,散出淡淡的甜香。“再看蜡料。” 她把软化的蜡捏成爵身的大致形状,指尖按压时留下浅浅的指印,“古代工匠做蜡模不用模具,全靠手捏,你看这蜡坯的侧面,我的指腹弧度会让蜡料厚薄不均,最薄的地方可能只有 1.2 毫米,最厚的地方有 1.8 毫米。” 她把蜡坯放在电子卡尺下,数值果然在 1.23 到 1.78 之间跳动,“可你的 AI 模型里,蜡模厚度设定是固定的 1.5 毫米,误差不超过 0.05 毫米,太‘完美’了,反而假。”
江寻盯着那截蜡坯,突然起身去拿 3d 打印机刚打印好的爵形蜡模 —— 通体光滑,边缘锋利,卡尺测量时数值稳定在 1.50 毫米,连弧度最复杂的爵尾都没有一丝偏差。他把两个蜡模并排放在台灯下:3d 打印的蜡模像工业流水线的产物,反光均匀;手工捏制的蜡模表面有细微的指纹纹路,边缘还有些不规则的小凸起,是沈墨心捏制时指甲不经意刮到的痕迹。
“这就是‘铸造感’的核心。” 沈墨心的声音轻了些,“不是参数精准,是‘可控的不可控’。古代工匠不是不想做完美,是技术限制让他们做不到 —— 窑温忽高忽低,范土干湿不均,连铜水的纯度都要看矿石的品质。这些‘不完美’凑在一起,才成了青铜器的‘魂’。” 她拿起手工蜡模,对着光看,“你看这蜡坯的小凸起,浇筑后会变成爵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鼓包,专家看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这才对’,因为古代工匠不可能每个细节都做到丝毫不差。”
江寻沉默着打开新的 Excel 表格,在 “AI 模型优化项” 下面添了两行:“1. 范土参数加入随机波动值(±5%);2. 蜡模厚度添加手工误差区间(1.2-1.8mm)”。他刚想输入第三个优化项,沈墨心突然递过来一个小试管,里面装着半管绿色的液体,瓶身贴着标签 “模拟地下水腐蚀液”。
“昨天做的腐蚀实验,你看看数据。” 沈墨心把实验记录册推过来,上面画着折线图 ——AI 预测的铜片腐蚀速度是每天 0.02 毫米,可实际浸泡三天后,铜片表面只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绿锈,厚度只有 0.03 毫米,还不到预测值的一半。“AI 算的是理想环境下的化学反应速度,可实际呢?” 她指着试管里的铜片,“水里有微生物,会在铜表面形成菌膜,反而减慢腐蚀速度;而且不同深度的地下水,矿物质浓度不一样,锈层的颜色会有差异 —— 上层水的锈偏绿,下层水的锈偏褐。这些变量,你数据库里的‘温湿度参数’根本覆盖不了。”
江寻把试管放在显微镜下,镜头里立刻显出铜片表面的细节:绿锈下面隐约有白色的菌膜,像一层透明的网,把锈层和铜胎隔开。他突然想起昨天查的文献里提到,战国时期的墓葬多在地下水位变化频繁的区域,青铜器在埋藏过程中,会经历 “干 - 湿 - 干” 的交替环境,这种环境下形成的锈层会有分层,外层是碱式碳酸铜,内层是氧化亚铜,中间还夹着一层薄薄的硫化铜。
“我得调整腐蚀模型。” 江寻关掉显微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不能只模拟单一环境,要加入水位波动周期,还有微生物的影响参数。” 他抬头看向沈墨心,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同,“之前只想着用数据覆盖所有变量,现在才发现,有些变量只能靠经验去平衡 —— 比如范土的透气性,比如腐蚀环境的微生物种类。”
沈墨心笑了笑,把那截手工蜡模放进密封袋里:“所以才要两个人一起做。你用技术把‘可控’的部分做到极致,我来试着把‘不可控’的部分变得‘可复制’—— 比如调试范土的配方,让它的颗粒分布既有古代的随机性,又能稳定出模;比如找到加速锈层渗透的方法,让现代仿品的锈层也能‘扎进’铜胎里。” 她把密封袋贴在电脑屏幕旁,正好对着江寻刚建好的 “手工误差参数库” 表格,“今天先测蜡料的收缩率吧,我带了三种不同配比的蜂蜡,看看哪种更接近古籍里说的‘冬缩夏胀,盈缩三分’。”
江寻点了点头,拿起温度计走向加热台。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的长桌上,瓷盘里的范土、试管里的腐蚀液、屏幕上的参数表格,还有那截带着指印的蜡模,在光线下连成一片 —— 像是把两千多年的铸造工艺,和现代的数字技术,慢慢拧成了一股绳。实验室里没有了昨天的争论,只剩下加热台的轻微嗡鸣,还有两人偶尔交流数据的声音,平静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