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书房内,一片狼藉。
曹操一把将桌案上所有代表着权力的竹简与文书,狠狠扫落在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那张曾经让无数人畏惧的脸上,只剩下灰败与疯狂。
“轰!”
府邸的朱红大门,在巨木的撞击下,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轰然倒塌。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座府邸。
“打倒曹贼,迎接共和!”
“活捉曹操!”
那一声声口号,像一柄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曹操的耳朵里。
许褚提着环首刀,身上已添了数道新伤,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死死地挡在书房门口。
“主公!末将护着您杀出去!”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冲了进来,脸上满是决绝。
“丞相!我们跟他们拼了!许都城内尚有数千精锐,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曹操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拼?”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冷笑。
“用什么拼?人心吗?”
“外面喊的,是我的屯田兵!是我治下的百姓!他们……都在帮着李峥杀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名将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啊。
大势已去。
曹操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墨汁。
汉献帝。
他手中最后一张,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牌。
但现在,这张牌,已经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李峥的《论共和》,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这块遮羞布,彻底割得粉碎。
他现在若还带着皇帝,便坐实了“汉贼”之名,天下再无容身之处。
一丝狠厉,在他眼中闪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走!”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最深处的墙壁。
那名将领还想再劝,却被许褚一把抓住。
“听主公的!”许褚的声音,低沉而又压抑。
曹操走到墙边,在一排不起眼的书架上摸索了片刻。
“嘎吱——”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声,整个书架,连同后面的墙壁,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与霉味的阴冷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
一条连他最心腹的谋士都不知道的,通往城外的绝密地道。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有要用上它的这一天。
“主公请!”
许褚与另外几名最忠心的亲卫,立刻围了上来,将曹操护在中间。
曹操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第一个钻了进去。
曾经叱咤风云,谈笑间便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北方霸主,此刻,收起了他所有的骄傲与威严,像一只惶恐的鼹鼠,钻进了冰冷潮湿的地下。
许褚等人紧随其后。
最后一名亲卫在进入地道后,反手触动机关。
石壁,缓缓合拢。
将府内震天的喊杀声,与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彻底隔绝。
地道内,一片死寂。
只有几支火把,在黑暗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出众人惨白的脸。
地道很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直立行走。
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土地,一脚踩下去,便是一个深坑,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脚踝。
曹操踉跄前行。
他身上那件用金线绣成的华贵朝服,此刻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发髻散了,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蜡黄的额头上,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与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头顶之上,隐约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欢呼。
“万胜!”
“共和万胜!”
那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土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曹操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知道,那是起义军攻破了丞相府,或是城门失守时,才会发出的欢呼。
那声音,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那曾经是属于他的荣耀。
如今,却成了为他送葬的丧钟。
“噗。”
他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身前湿冷的泥壁上。
“主公!”
许褚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
曹操摆了摆手,推开了许褚。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里,没有绝望,反而燃烧起一股更加怨毒的火焰。
“李峥……”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其嚼碎,吞入腹中。
“今日之辱,我曹孟德记下了!”
“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定要让你,让你手下那些乱臣贼子,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不再停留,加快了脚步。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
出口,到了。
许褚第一个上前,推开伪装成枯井的出口石板。
一股新鲜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
外面,是许都城西的一片乱葬岗。
几辆早已备好的、最普通的青布马车,正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曹操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火光中轮廓分明的都城。
他放弃了他的基业。
放弃了他挟持的“天子”。
放弃了他所有的荣耀。
只为换取这一线生机。
“走!”
他钻进马车,嘶哑地吐出一个字。
马车,在夜色中,向着荆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
皇宫,承德门前。
荀彧一身朝服,手按长剑,静静地伫立在宫门之下。
他的身后,是百余名同样抱着必死决心的文武官员。
他们,是汉室最后的忠臣。
当起义的火焰在城内燃起,当赤曦军的总攻号角吹响,他们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自发地聚集到了这里。
他们要与这座宫殿,与这大汉最后的法统,共存亡。
荀彧的目光,一直望向丞相府的方向。
他在等。
等那个他追随了半生,寄予了匡扶汉室最后希望的男人。
他相信,以曹操的性格,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丢下天子,独自逃生。
他会来。
他一定会来。
然后,他们君臣,将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殉葬。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荀彧精神一振!
来了!
然而,当那队骑兵冲到近前时,他的心,却猛地一沉。
来的,是曹操的虎卫亲兵。
但为首的,却不是曹操,也不是许褚。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队骑兵的中间,护卫着的,是一辆空空如也的马车。
那马车,他认得。
是丞相日常出行的座驾。
那队骑兵没有在宫门前停留,甚至没有看荀彧一眼,便呼啸着,向着城门的方向,冲杀而去。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那辆空马车,吸引追兵的注意,创造逃跑的时间。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了荀彧的心脏。
他猛地转头,看向丞相府的方向。
火光,冲天。
喊杀声,震耳欲聋。
但,却再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逃了?
他放弃了天子,放弃了许都,放弃了他们这些准备与他一同赴死的忠臣……
他自己,逃了?
荀彧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厮杀声。
也看不到那漫天的火光。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在颍川,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那时的曹操,对着他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他想起了官渡之战后,曹操站在袁绍的尸体旁,意气风发地对他说:“文若,天下,自此定矣!”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曹操从官渡惨败归来,跪在天子面前,声泪俱下地嘶吼:“臣,誓与陛下,与许都,共存亡!”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
然后,破碎。
碎得,像被风吹散的烟尘。
“呵……”
荀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仿佛自嘲般的轻笑。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代表着汉室臣子最高荣耀的朝服。
他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
“噗通。”
一声轻响。
他手中那柄本欲为汉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长剑,从他那双素来稳如磐石的手中,滑落。
掉在了冰冷的,沾染着血迹的青石板上。
发出一声清脆而又绝望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