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通往澄江县的道路。陈谨摇下车窗,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钻了进来——那是硫磺混合着金属的腥锈味,黏稠地贴在人的鼻腔里。
这味道...孙阳忍不住咳嗽两声,像是把铁锈和臭鸡蛋一起煮开了。
陈谨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注视着窗外。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蒙着一层灰白,树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越靠近县城,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路边的水沟里流淌着浑浊的暗红色液体,农田里的庄稼像是被火烧过般枯黄。
停车。陈谨突然开口。
车子在进入老城区的路口停下。陈谨推门下车,鞋底立刻陷进了一层厚厚的灰黑色粉尘里。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粉尘,在指尖细细摩挲。
矿灰。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这得排放多久,才能让整座城市都蒙在灰里。
孙阳从后备箱取出两个相机包:陈组,咱们现在去哪?
先走走看。陈谨戴上准备好的眼镜,把自己打扮成生态考察学者的模样,记住,我们是省里来的环保调研员。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而潮湿。污水顺着开裂的水泥路面肆意横流,墙面上爬满了灰黑色的污渍,有些地方甚至结成了硬壳。偶尔有行人经过,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像是要尽快逃离这片被污染的土地。
老人家,这附近的空气一直这么差吗?陈谨拦住一个拎着菜篮的老汉。
老汉警惕地打量他们,连连摆手: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孙阳压低声音:陈组,这已经是第五个拒绝交谈的了。
陈谨的目光落在街角一个小吃摊上。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正在给一个孩子喂药。那孩子咳嗽得厉害,小脸涨得通红。
去看看。陈谨迈步向前。
小吃摊的招牌已经褪色,勉强能认出李记小吃四个字。妇女见有陌生人靠近,下意识地把孩子往身后藏。
大姐,我们是省环保厅的调研员。陈谨露出温和的笑容,想了解一下这里的空气质量情况。
妇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没什么好了解的,一直都这样。
陈谨注意到摊位上摆着的几碟小菜都盖着纱布,但边缘还是落了一层细灰。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咳得厉害,是呼吸道的问题?
妇女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我们是来帮忙的。孙阳递上一张名片,如果有环境污染的证据,可以向我们反映。
反映?妇女突然冷笑一声,反映有什么用?之前的举报信,不都石沉大海了?
陈谨心中一动:您说的是...向县纪委举报?
妇女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快走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妇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把抱起孩子:不能说了,他们盯着呢!快走!
陈谨还想再问,孙阳轻轻拉了他的衣袖。两个穿着便服的男人正从街对面走来,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街道。
先离开这里。陈谨低声说。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身后的脚步声若即若离。陈谨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巧合。他们的行踪,从一开始就被人盯上了。
巷子深处有一家破旧的理发店,玻璃门上贴着的字样已经发黄。陈谨推开店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理发吗?老板头也不抬地问。
等人。陈谨选了靠里的位置坐下,从镜子的反光里观察着巷口。
两个便衣男子在巷口徘徊了一阵,最终点起烟,像是在等待什么。
陈组,他们的通讯信号来自县文旅局。孙阳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设备,分管领导是...吴亦天。
陈谨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吴亦天,这个名字在举报材料里出现过多次。分管文旅的副县长,为什么会派人跟踪环保调研员?
理发店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画面上市领导正在视察新建的文化广场。陈谨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林晓站在视察队伍的最后面,低着头,像是在刻意躲避镜头。
记忆中的林晓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在古县查处污染企业时,她曾经站在推土机前,硬是逼着企业主当场拆除违建。
老师,您看这片地,那时的林晓指着复耕的农田,脸上洋溢着自豪,明年这时候,就能种上油菜花了。
而现在电视里的她,像是被抽走了魂灵。
老板,认识这位林书记吗?陈谨状似随意地问。
理发师的手顿了顿:客官,我们小老百姓,哪认识这些大人物。
但陈谨从镜子里看到,理发师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恨。
傍晚时分,他们再次来到李记小吃。摊位上空空如也,只有那个妇女正在收拾桌椅。
大姐,我们没有恶意。陈谨在她对面坐下,我知道你丈夫的事。
妇女的手猛地一颤,抹布掉进了水盆里。她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们到底是谁?
想还澄江一个清白的人。陈谨直视着她的眼睛,李娟女士,你丈夫是因为矿场污染得的肺癌,对吗?
泪水瞬间涌出李娟的眼眶。她颤抖着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一个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他才四十岁啊...李娟的声音支离破碎,从发病到走,不到三个月...矿场的人来说,要是敢闹事,连孩子的学都没得上...
孙阳默默递过纸巾。陈谨注意到小吃摊的柜台上摆着一本旧相册,他轻轻翻开,里面是几年前的照片——清澈的河流,绿油油的稻田,还有李娟一家在河边野餐的笑脸。
这是以前的澄江?陈谨轻声问。
李娟抹了把眼泪:那时候河水能直接喝,现在...现在连洗衣服都不敢了。
她突然站起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U盘:这是我偷偷拍的,矿场每天晚上偷排的证据。可是交给纪委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陈谨接过U盘,感觉它沉甸甸的,像是承载着无数个家庭的希望与绝望。
就在这时,孙阳突然压低声音:陈组,对面楼顶有反光。
陈谨不动声色地收起U盘,放下两张钞票:大姐,饭钱。
走出小吃摊时,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矿山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几处灯火明明灭灭,像是蛰伏的野兽的眼睛。
回招待所。陈谨系好安全带,立即分析U盘里的内容。
车子驶过县纪委大楼,陈谨注意到三楼东侧的一个办公室还亮着灯。那是林晓的办公室。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古县和他一起加班整理案卷,把百姓送的锦旗仔细叠好收进柜子。老师,她当时说,这面锦旗要留着,时刻提醒我们为了什么而工作。
而现在,那扇亮着的窗户后面,坐着的是一个他快要认不出来的林晓。
回到招待所,孙阳立即开始解析U盘。视频清晰地记录了矿场在深夜偷排的场景,粗大的管道直接通向河道,浑浊的废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陈组,你看这里。孙阳突然暂停画面,放大角落。
视频的右下角,一辆黑色轿车若隐若现。虽然看不清车牌,但陈谨一眼就认出了车尾那个独特的贴纸——那是古县案结案后,孩子们送给林晓的平安符。
时间戳显示,这正是举报信中提到的私下会面时段。
陈谨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矿山的灯火。夜色中,那些灯光像是悬在半空的鬼火,明明灭灭。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明天我要正式约见林晓。
孙阳抬起头:以什么名义?
就以老师的名义。陈谨轻轻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积攒的灰尘,我要亲眼看看,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到底蒙上了多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