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冬月初三,播州,海龙屯。烽烟在刻意被点燃。
这座象征着杨氏数百年统治的巍峨屯堡,此刻却笼罩在“叛乱”的烟尘之中。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火油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山间的宁静。屯堡外围的几处哨卡和附属寨子浓烟滚滚。喊杀声撞在陡峭山壁上,又碎成一片含混的回响。几处早被放弃的外围寨子正腾起浓烟,火舌贪婪舔舐着枯草与空置的窝棚。真正的刀兵撞击声、垂死惨嚎,只集中在屯堡西侧那片狭窄的洼地——那里是杨朝栋特意选定的“战场”。
指挥高台是临时用圆木捆扎搭起的。杨朝栋一身阔别多年的土司旧装,竟透出几分早已褪尽的剽悍。他目光掠过下方那片刻意制造的修罗场,声音压得极低,只够身边几人听见:“必诚,火候到了。传令,佯攻主堡东门!”
“是!” 周必诚应声干脆。他脸上抹着几道锅底灰,头上缠着苗人惯用的青布帕,一身粗麻短褐,混在杨朝栋几个同样换了装束的心腹旧部中毫不显眼。唯有那双年轻锐利的眼睛,泄露着与这身装扮不符的精悍。他举起一面残破的土司旗,狠狠挥下。
洼地里,数十名穿着破烂、脸上涂着泥灰的“叛军”发一声喊,顶着稀稀拉拉的箭矢,扛着简陋的云梯,“舍生忘死”般朝海龙屯主堡东门冲去。城头上,“播州宣慰使”杨晟(周必晟)一身锃亮的山文甲胄,扶着垛口,脸色铁青,怒容扭曲得恰到好处。他拔出腰刀,指向高台上的杨朝栋,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远远荡开:
“杨朝栋!你这忘恩负义的老狗!朝廷待你不薄,允你安养天年,你竟敢勾结旧部,煽动叛乱!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杨晟誓不为人!” 吼声在硝烟里回荡,带着被逼到绝路的“气急败坏”。
“呸!杨晟小儿!” 杨朝栋须发戟张,演技浑然天成,吼声如雷,“你不过是朝廷养的一条狗窃据我杨氏祖业而已!播州儿郎们,随老夫杀进去!夺回祖屯,重振家声!” 他振臂高呼,身边几个心腹立刻扯着嗓子鼓噪起来,洼地里的“叛军”攻势骤然“猛烈”,撞击城门的声音咚咚作响,城头射下的箭矢也密集了几分,几支火箭歪歪扭扭地扎在云梯上,燃起小火苗。
真正的杀伐,只在西侧洼地无声进行。那里,周三牛领着十来个真正的七星卫精锐,沉默地绞杀着几个试图趁乱逃出包围、向贵阳方向报信的探子。刀光起落,血溅枯草,尸体被迅速拖入事先挖好的浅坑掩埋。血腥味被更浓烈的烟火气掩盖。
周必诚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又投向远处驿道方向。一骑快马正冲破烟尘,向贵阳府狂奔——那是他们故意放走的“漏网之鱼”,身上带着一份足以让贵阳都指挥使司震动的“急报”。
冬月二十,思南宣慰府·议事堂,田宗鼎坐在象征着宣慰使权威的虎皮交椅上,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堂下站着他的心腹头人和文官幕僚,气氛压抑。田虎趴在旁边的软榻上,臀部包裹着厚厚的白布,依旧疼得龇牙咧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
“耻辱!奇耻大辱!” 田宗鼎猛地一拳砸在硬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田宗鼎活了半辈子,从未受过如此折辱!女儿在周家受尽委屈,我上门讨个说法,竟被那周起杰当众打了我亲卫队长五十军棍!这是打我的脸!是在踩我思南田氏的门楣!”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站起,环视众人:“周起杰老匹夫!倚仗朝廷,勾结燕逆,视我黔地土司如无物!其心可诛!其行可鄙!我思南与他周家,恩断!义绝!”
他猛地抽出一卷文书——那是当年与周家联姻时签订的盟约和物资互市文书——狠狠撕成碎片,扬手抛洒!雪白的碎片如纸钱般纷纷落下。
“传我令!” 田宗鼎如同受伤的野兽,“即刻起!断绝与永宁、水西及黔西北毕节卫等周家势力范围内的一切往来!一粒朱砂、一株草药、一片文茶,都不许再流过去!”
“是!” 掌管朱砂矿脉的头人立刻领命。
“其二!” 田宗鼎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点齐兵马!向西,配合播州杨朝栋义师,拿下贵阳府!切断周起杰与朝廷的勾连!再向北,威逼水西!我要让要让周起杰那老匹夫看看,没有我思南的朱砂,没有我田家的兵锋,他周家拿什么在这黔地立足!”
他看向软榻上的田虎:“田虎!”
“属下在!” 田虎挣扎着想起身。
“躺着!” 田宗鼎喝道,“你带伤,给我坐镇思州(此时思南思州已合并为思州府),看紧门户!同时,派人持我亲笔信,追上播州杨朝栋的兵马,告诉他,我思州府大军即日西进,与他共取贵阳!共抗周贼!”
“属下遵命!” 田虎咬着牙领命,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
田宗鼎又看向掌管文书的陈先生(田震曾指认的可靠内应):“陈先生,你立刻拟写奏章!八百里加急,直送应天!我要让朱允炆看看,他倚重的镇南侯,是个什么东西!”
“是,使君!” 陈先生肃然应道,心中却暗自叹息,知道思州与周家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一封弹劾奏章,一封标注着思州与播州叛军进军路线的紧急军报,被快马分别送往贵阳府和应天。
建文元年十一月初五北平德胜门外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狠狠抽打在冻得青紫的人脸上。李景隆裹着厚重的貂裘,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金盔映着惨淡的天光。他望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沉默的城池,像一头盘踞在冰雪里的巨兽。城墙垛口后,隐约可见攒动的人头,那是朱高炽拼凑起来的守军,还有那些被驱赶上城的妇孺。
“架云梯!” 李景隆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志在必得的亢奋,“先登城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沉闷的号角撕裂了寒冷的空气。黑压压的南军士兵,像潮水般涌向城墙根。笨重的云梯被数十人扛着,吱呀作响地架上了冰滑的墙砖。士兵们口衔短刀,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城头猛地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怒吼!
“砸!”
滚木礌石带着死亡的呼啸轰然砸落!攀爬在最前面的士兵被砸得脑浆迸裂,惨叫着跌落,砸翻下面一片人。滚烫的、混着污浊油脂的开水兜头泼下,城下瞬间腾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嚎,皮肉被烫熟的滋滋声令人作呕。雪地被染红,又被踩踏成污秽的泥泞。
“放箭!压制城头!” 李景隆在亲兵盾牌护卫下怒吼。箭雨泼向城头,叮叮当当打在盾牌和墙砖上。
混乱中,一个略显肥胖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出现在城楼最高处。朱高炽的声音透过寒风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北平的父老兄弟!燕王的血脉在此!贼兵欲破我家园,辱我妻女!身后即是父母妻儿,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随我——杀贼!”
他的声音点燃了城头最后的气力。一个穿着诰命服饰的身影——燕王妃徐氏,竟也出现在垛口后,她身后跟着一群面色惊惶却眼神决绝的妇人。她们没有刀枪,只有捡起的砖石瓦块。徐氏率先将一块沉重的墙砖狠狠砸向一架快要搭上垛口的云梯顶端!
“啊!” 攀爬的士兵被砸中面门,惨叫着栽落。仿佛一个信号,城头妇孺齐声呐喊,瓦片、石块、甚至燃烧的木柴,雨点般倾泻而下!攀爬的南军攻势为之一滞,士气大挫。
李景隆脸色铁青,狠狠抽了马一鞭:“废物!一群娘们都对付不了!给我……”
他的咆哮被一阵由远及近、沉闷如雷的蹄声打断!那声音来自东南方向,越来越响,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地平线上,一片玄色的铁流撕开了灰白的雪幕!黑色的“燕”字大纛在朔风中猎猎狂舞!朱棣一身玄甲,如出鞘的利刃,冲在最前!他身后的骑兵,仿佛从地狱涌出的黑色洪流,沉默,却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直扑南军毫无防备的侧后!
“燕…燕王回师了!” 南军阵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完了!” 李景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金盔下的脸一片死灰。他知道永平解围,知道辽东军被击溃,却没想到朱棣回师如此之快!他仓皇四顾,五十万大军看似庞大,此刻却如被惊散的羊群,攻城部队和外围防御被拦腰截断!
“撤!快撤!” 李景隆再也顾不得什么统帅威仪,拨转马头,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向着唯一尚未被完全合围的西南缺口亡命奔逃,一路逃往白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