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三月初五寅时，金陵城尚在晨雾中未醒，隐庐内已灯火通明。周廷玉对镜整理衣冠，镜中少年郎眉目清朗，眼底却藏着几分疲色。昨夜他又梦见了那片星海——外曾祖父刘伯温立于枢盘之上，指尖划过万千星辰，化作一声叹息。
“公子，杨阁老府上的人寅初就来传话，说阁老今日在府中理事，允您辰时过去。”墨璃将锦盒轻轻放在紫檀案几上，“这是按您吩咐备下的。”周廷玉颔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方紫袍玉带石砚，砚池雕着浅淡星纹，暗合枢盘脉络。这砚石采自黔地深山，是他离黔前特意命人开采打磨的。
“周安可备好车马了？”他指尖抚过冰凉的砚面，心中已有计较。
“早已备下。周管事还说，杨阁老素不喜人迟，咱们辰时前便到府外候着才好。”墨璃轻声回道，又将一盏新沏的蒙顶甘露递上。
周廷玉呷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渐明的天色。此番拜座师绝非寻常礼节。杨荣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今科主考，不单是他的仕途引路人，更是朝中能洞察圣意、平衡各方势力的重臣。昨日琼林宴上那一联一诗，虽暂时压下了地域之争，却也难免树敌。今日之行，怕是少不了一番试探与提点。
辰时初刻，马车停在杨府朱漆大门前。但见府邸坐北朝南，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杨府”二字匾额，字体端庄厚重，却无过多雕饰，显出一派文臣清贵之气。门房见是新科状元的名帖，不敢怠慢，引着他穿过栽满青竹的天井。竹叶沾着晨露，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更添几分清幽。
还未到书房，便听得里面传来交谈声。
“勉仁兄对此子评价竟如此之高？”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
“非是评价高低。”杨荣的声音平稳传来，“此子策论，文武兼顾，老成谋国。更难得的是，知进退，通实务。陛下点他为状元，看中的可不只是文章。”
周廷玉脚步微顿，引路的门房正要通传，却见杨荣已抬眼望来。
“廷玉来了？进来说话。”杨荣招了招手，又对先前说话的老者道，“士奇也见见今科状元。”
周廷玉迈过门槛，只见书房内除杨荣外，还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文士，正是东宫属官杨士奇。书房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北墙一整排书架直抵屋顶，架上书籍排列齐整，多以蓝布函套包裹。东窗下设一长案，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方端砚墨迹未干，显是刚批阅过公文。西墙悬着一幅《寒江独钓图》，笔意苍劲，落款竟是当朝解缙。整个书房弥漫着淡淡的沉香与墨香，令人心神宁静。
周廷玉不动声色，上前行拜师礼：“学生周廷玉，拜见座师。”
杨荣受了礼，示意他起身：“这位是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你既授左中允，日后便是同僚了。”
周廷玉又向杨士奇行礼。杨士奇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果然少年俊才。昨日你那首剑啸层台月，弓惊禄水潮，陛下看了都说好。”
“学生惭愧。”周廷玉垂首道，“一时意气，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杨荣指节叩了叩书案：“少年意气是好，但锋芒太露，易招嫉恨。你可知昨日宴上，严震那几个为何针对你？”
周廷玉沉吟片刻，道：“可是因学生出身黔地，又得陛下青睐？”
杨士奇接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周状元过谦了。今科取士，陛下圣明烛照，自是唯才是举。西南虽远，亦是我大明疆土，出几个才俊也是常理。至于朝中议论嘛……”他顿了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为官之道，在乎中庸。过刚易折，过柔则废，这个度，须得细细揣摩才是。”
周廷玉心中暗忖：这杨士奇果然老练，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人，又似乎提点了什么。他面上却恭敬道：“杨大人教诲的是，学生谨记。”
杨荣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目光落在那方紫袍玉带石砚上：“这砚石纹路特别，可是黔地特产？”
“回座师，此砚石采自黔地深山，石质细腻，发墨如油。学生特意带来，聊表心意。”周廷玉将锦盒奉上。
杨荣打开看了一眼，目光在砚池的星纹上顿了顿，随即合上：“你倒有心。黔地多奇石，只是山高路远，能将此物平安送来，不易。”他话锋一转，“今日叫你来，一是全这拜师之礼，二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杨士奇闻言起身：“勉仁兄既有话要单独嘱咐，士奇便先告辞了。”
待杨士奇离去，杨荣才示意周廷玉坐下：“方才士奇在场，有些话我不便明说。如今这里没有外人，我且问你：“你可知陛下为何钦点你为状元？除了策论合心意，更因你是禄国公之子。西南诸夷杂处，周家镇抚多年，陛下需要一个既能通文墨、又能系家族的人在朝堂上。这是制衡，也是托付。”他转身目光如炬，“说得直白些，亦是留质。”
他说完又淡淡地道：“你且记住：陛下虽点你入东宫，却未必是要你死心塌地跟着太子。”
周廷玉眸光微动。他早已通过推衍知晓汉王不可能继承大统，但杨荣此言显然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他故意露出困惑之色：“请座师明示。”
“天家之事，岂是我等臣子能妄议的？”杨荣语气转厉，随即又缓和下来，“但你是我的门生，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汉王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日隆；太子仁厚，却体弱多病。陛下心思，谁也猜不透。你既入东宫，当好生辅佐太子，但也不可开罪汉王过甚。这其中分寸，你要自己把握。”
周廷玉心中了然。杨荣表面提醒他莫要站队太早，实则是在暗示他应当站在太子一边，只是行事要谨慎。这正合他的推衍结果，遂恭声道：“学生谨记座师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杨荣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是个明白人。今日既行拜师礼，老夫便为你取个表字如何？”
周廷玉忙起身谢道：“学生求之不得。”
杨荣沉吟片刻，道：“你名廷玉，乃朝廷之玉，栋梁之才。然玉虽美，需经雕琢；才虽高，要懂藏锋。方今时局，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你在朝中，当时时谨记藏锋守拙四字。就叫如何？”
“韫之……”周廷玉低声重复。这二字恰合他心意。他身负星枢传承，又卷入朝堂纷争，确需藏锋敛锐。遂躬身拜谢：“谢老师赐字！学生定当不负二字，藏锋于朝，守拙于心。”
杨荣欣慰道：“好。记住，陛下最忌臣子结党营私。你既入东宫，便是太子的人，但也不可与其他东宫属官过往甚密。尤其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今日我与士奇在此见你之事，不必对外人言。”
周廷玉心中一凛，明白这是杨荣在提点他朝堂险恶。杨荣虽与杨士奇同为东宫属官，但显然并不完全信任对方。
辞别杨府时已近午时。返回隐庐途中，周廷玉犹在回味“韫之”二字。马车经过秦淮河畔，听得岸旁茶肆有人高谈阔论，细听竟是在争辩他的边塞诗是否暗藏反意。他苦笑着放下车帘，终于明白杨士奇那番云里雾里的话和杨荣那番告诫的深意。
辞别杨荣，周廷玉刚回到隐庐，周安便捧着一份奏折进来：“公子，按成例拟的《请归省亲疏》已写好，请您过目。”
周廷玉接过，略扫一眼便提笔署名。状元归省是历朝成例，本无需多言，但他想起杨荣的话，又在疏中添了一句“臣闻黔地春汛将至，驿道或多有损，乞假三月，顺道勘察，以备圣询”，才命人递入宫中。
不出半日，宫中便传旨：“准新科状元周廷玉归省三月，赏银二百两，沿途驿站供食宿。”旨意来得爽快，却让周廷玉略感意外——往日这类旨意总要拖上一两日，今日竟如此迅速。
省亲的时间既定，廷玉周廷玉当即挥毫写下一封家书。信中详细叙述了中状元的经过，以及杨荣赐字的深意。最后，他笔锋一转，写道：儿在京中，得遇户部尚书夏公之女雨柔，聪慧明理，温婉贤淑。儿意欲聘为妻室，恳请父亲遣媒往夏府提亲。
写罢，他将信交给周安，吩咐道：速遣可靠之人，快马加鞭送回黔地。
周安接过信，迟疑道：公子，夏小姐虽好，但其父夏尚书毕竟是朝中重臣。这门亲事，恐怕……
周廷玉摆手打断：我自有计较。夏尚书为官清正，在朝中素有名望。与其联姻，于周家并无坏处。况且……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夏雨柔清丽的面容，我是真心属意于她。
周安见状，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此时的乾清宫里，朱棣正拿着他的奏折，对侍立一旁的朱玉宁道：“你姑姑宝庆嫁去黔地已有八年，朕久未闻她近况。周廷玉既是禄国公之子，此番归省，你便随他去一趟，代朕探望宝庆，也好瞧瞧黔地风土——莫让他们忘了，西南是大明的西南。”
朱玉宁心头一跳。她何等聪慧，立刻明白父皇这是要借她之手探查周家在黔地的实际情况。她面上却故作天真，眨着眼睛道：“儿臣遵旨。正好许久未见姑姑了，听说黔地风景奇特，儿臣早就想去看看呢！”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知她已明白自己的用意，便顺着她的话道：“既如此，朕会下旨，命你以探亲为名，轻车简从。再让夏元吉的女儿同行，便说是顺路考察黔地物产。如此，外人也不会多说甚么。”
朱玉宁心中暗喜，却不敢表露，只低声道：“儿臣明白了。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父皇所托。”她心想，这下既可完成父皇交代的任务，又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周廷玉，实在是一举两得。
出宫后，朱玉宁直奔夏府找夏雨柔。彼时夏雨柔正在核算龙江港苏木北运的账目，见她进来，笑着打趣：“殿下今日怎的这般高兴？莫不是皇上给你许了驸马？”
朱玉宁拉着她的手，凑近了低声道：“比许驸马还好呢！父皇让我随周廷玉去黔地看姑姑，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夏雨柔一愣，心中顿时泛起波澜。她自是愿意与周廷玉同行，但女儿家的矜持让她不得不谨慎。她沉吟道：“我倒是想去考察一番黔地特产贸易的衔接，特别是禄水秋白的制作方法，现在周廷玉入股了咱们的商行，看看能不能充分利用周家的资源，把生意做大，只是……需得父亲点头。”
“这有何难！”朱玉宁拍着胸脯，“我随你去见夏大人，就说父皇让我沿途留意民生，需得一个懂商事的人协助，保准他应允。”
果然，当朱玉宁带着夏雨柔去见夏元吉时，这位户部尚书虽面露难色，但听闻是皇帝旨意，终究还是应允了。只嘱咐夏雨柔沿途谨言慎行，不可暴露身份。
夏雨柔心中欢喜，却又不免担忧。她知道周廷玉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自己若是表现得太过主动，难免惹人闲话。但想到能与他同行数月，又忍不住期待起来。
与此同时，平西侯府的金陵别院，沐春正对着一面铜镜，卸下身上的骑射装，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儒裙。她的侍女翠儿进来禀报：“小姐，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出发，先行一步在六合县的驿站等候，等周公子的队伍过去后，再悄悄跟上。”
沐春点头，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怎么还是那样平坦——那日酒醉后与周廷玉的荒唐事……
“记住，万万不可暴露行踪。”沐春低声道，“若让周家人察觉，或是让周廷玉知道了，咱们立刻折返。”
翠儿应道：“小姐放心，属下都安排妥当了，跟着的人都是府里最可靠的，绝不会出岔子。”
沐春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她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有些任性，但想到能一路跟着周廷玉回黔地，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她不像朱玉宁和夏雨柔那般心思缜密，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争取。
三月初九，启程之日。隐庐外早已备好了三辆马车并十余骑护卫。周廷玉特意换上了一身青布直身，作寻常士子打扮。
朱玉宁的车驾紧随其后，却特意卸下了仪仗，只留四个大内侍卫护卫。夏雨柔的车驾则在最后，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发髻简单绾起，更显清丽。
磐岳和周延牵着马站在一旁，低声向周廷玉禀报：“公子，都安排好了，三百亲军扮作商旅，沿途暗中护卫。另外，沐家小姐今早以归滇省亲为由出京了，走的也是六合方向。”
周廷玉眉梢微动，随即恢复平静：“知道了，不必理会，咱们按原计划出发。”他虽不知沐春为何偏偏今日出京，但料想她只是巧合，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朱玉宁掀开车帘探出头：“周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脸上却努力装作端庄。
晨光渐明，雾气散去，周廷玉翻身上马，朗声道：“启程！”
随着一声令下，队伍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朝着城外驶去。街边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见是新科状元的队伍，都忍不住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位从黔地走出的少年状元。
而在队伍后方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缓缓跟随着，沐春坐在里面，隔着车帘望着周廷玉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队伍越走越远，终于出了金陵城门，朝着西南方向迤逦而去。周廷玉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城楼，春山如笑，绿水含情，而千里黔地，已在云深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