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罗家。
暮色四合,胡同深处的罗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罗父低着头走进来,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肩上搭着一条旧毛巾,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沾着尘土。
他背微微佝偻,神情疲惫,全然不复往日的威严气度。
“回来了!”
罗母早已在堂屋等候多时,见他这副模样,心猛地一沉,顿时想到了白天听到的小道消息。
罗父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客厅,沉沉的坐到沙发上,似乎完全没了精气神。”
“怎么了,老罗,你别吓我?”她急忙迎上去,声音急切。
罗父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黯淡。
罗母心一紧:“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良久,罗父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正式通知下来了……调我去参事室,任副主任。”
“参事副主任?!”罗母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你才五十出头!从抗战时就在总部搞情报,解放战争打过辽沈、平津,建国后又主管军务协调,哪一桩不是大功?就这么……说撤就撤,发配去写参阅材料?!”
她一掌拍在桌上,碗筷都跳了起来:“不公!太不公了!我们罗家为国家流过血、拼过命,凭什么现在被人一脚踢开?!”
“部里怎么说?是不是暂时调整?过阵子还能回去?”她充满希冀的问道。
“住口!”罗父突然暴喝,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你还知道不公?你还敢提功劳?!”
罗母一愣,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罗父指着她,手指都在抖:“要不是你搞那些小动作,非要找老古为难叶怀远夫妇,如今叶怀远早就是办公厅财贸办公室财政金融局局长了!先生亲自点的将,你知不知道!”
“什么?”罗母震惊当场。“先生怎么会注意到他,他居然……居然……”
罗父颓然往沙发上一躺,闭上了眼睛:“我都说了多少次,你不听!今天不光是我的工作被调整了,老古都要被调整到政协的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去了!”
罗母脸色发白:“可……可我只是……让老古锻炼锻炼他,我也……我也……”
“你只是什么?!”罗父怒吼,“耍你的小聪明,小手段,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
他颓然坐下,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绝望:“现在上面一句话,我连参事副主任都干不踏实。人家连财政部长都能退,我们算什么?一个区区主持工作的副部,说拿就拿!”
屋里死一般寂静。
罗母嘴唇哆嗦着,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被“调整”,是被连根拔起了。
她猛地转过身,也顾不上仪态,快步走向里屋,用力拍打着房门:“小峰!罗峰!你出来!你还要在里面躲到什么时候?!”
屋内一片死寂。
“你听见没有!”罗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既有对处境的不甘,也有对儿子不争气的痛心,“你爸……你爸的工作被调整了!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是个男人,是罗家的长子!你现在缩在屋里像什么样子!”
或许是门外母亲声音里的绝望刺痛了他,房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罗峰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的军便装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颓丧气息。
“妈,外面吵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不耐烦。
“吵什么?天都要塌了!儿子啊!”罗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你爸被调去参事室了,是个闲职,没有一点实权!你弟弟小松……他不见了……他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提到失踪的罗松,罗母的悲痛终于彻底爆发,她捶打着罗峰的胸口,泣不成声:“这个家现在就剩下你了!你是边防营长,是咱们家唯一手里还有实权、还有指望的人了!你要是再垮了,罗家就真的完了啊,儿子!”
她用力摇晃着仿佛失了魂的儿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她苏文谨看不上你,是她没眼光!你就为了这么个人,把这个家扔了?你当初在部队的雄心壮志呢?!”
罗峰被母亲的话震得浑身一颤。
“罗松”、“实权营长”、“家里唯一的指望”这些字眼,像一把把锥子刺破了他自我封闭的壳。
他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看向客厅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
罗父此时也看了过来,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无奈:“小峰,你妈说得对。我……我以后怕是很难再给你遮风挡雨了。有些资源,人走茶凉,说没就没了。你弟弟……唉,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走到罗峰面前,用从未有过的平等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语气说道:“但是,趁着我这张老脸还有些余温,在你现在这个营长的位置上,想办法再往上推你一把,或者为你多说一句话,还能办到。”
“路,爸还能给你铺这么一段。以后能走多远,能不能撑起这个家,查清你弟弟的事,让你妈将来不至于受人白眼……就全看你自己了!”
母亲的话,父亲的恳切,尤其是关于弟弟罗松的部分,像一记重锤,彻底敲碎了罗峰沉溺已久的颓废。
家族倾颓在即,弟弟失踪的迷雾未散,父亲话语中的无力与期盼,母亲眼泪中的恐惧与希冀,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逃避的个人情感挫折,在家族存续和兄弟血仇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一股混杂着屈辱、责任、仇恨和最后一丝不甘的血气冲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了许久未曾挺直的脊梁,虽然眼神中还带着血丝和疲惫,但那股消沉之气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爸,妈,你们别说了。我……我知道了。”
他目光扫过父母苍老而期盼的脸,“小松的事,我不会忘!这个家,我来扛!我回部队,一定干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罗家还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