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家离开后,林大秀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看着柜子上那罐印着“上海福牌”字样的铁皮麦乳精,那双总是精明锐利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她活了快六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
但像林卫家这样,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深沉的心思和魄力的,她也是第一次见。
“妈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表叔赵志刚走进来,看着母亲,有些不解。
“我在想,”林大秀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咱们老林家,怕是真的要出一条龙了。”
……
第二天上午,林大秀没有急着行动。
她像往常一样去合作社排了半天队,买了点处理的菜叶子。
一直等到中午,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在睡午觉,整个家属院都静悄悄的时候,她才开始准备。
她从家里找出一个半旧的、带着补丁的布挎包,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罐麦乳精,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的最底层。
带着挎包走出了家门,来到了隔壁那扇熟悉的的房门前。
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
过了好半天,门才从里面,开了一道缝。
露出来的,是马婶那张蜡黄而憔悴的脸。
“是大秀姐啊,”看到是林大秀,马婶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您……您有事?”
“也没啥大事。”
林大秀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带着几分爽利和热情。
“我就是过来瞅瞅,看看你家宝儿,今儿个好点没?”
一提到儿子,马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还是老样子……米汤都喂不进去了,人昏沉沉的,总也睡不醒。”
“你先别急。”
林大秀说着,也不等她让,就自顾自地,侧着身子挤进了屋里。
屋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贫穷的气息。
里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脸蜡黄,嘴唇干裂,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林大秀看了一眼,心里也是一酸。
她不再多话,直接把身上背着的那个布挎包,放在了桌上。
“这是啥?”马婶愣了一下。
“前阵子,我乡下娘家侄子来看我,给我带了点东西。我一个老婆子,也吃不了多少。”
林大秀一边说,一边拿出了那个铁皮罐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砰”的一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麦……麦乳精?!”
马婶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桌上那个铁皮罐子。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姐,你……你这是干啥?这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马婶吓得连连摆手,就要把东西往回推。
“有啥使不得的!”
林大秀把她的手按住,眼睛一瞪。
“我听说了,大夫说宝儿这病,就得靠这东西吊着元气!你跟我客气,就是拿孩子的命开玩笑!”
她不给马婶拒绝的机会,自顾自地走到厨房,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又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往里头倒了半碗热水。
她走回来,用勺子,从麦乳精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挖出满满一勺黄色的粉末,放进碗里用勺子慢慢地搅着。
一股浓郁的、带着奶香和麦芽甜味的香气,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炕上那个昏睡的男孩,鼻子似乎抽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了。
“你还愣着干啥?”
林大秀把那碗冲好的麦乳精,递到马婶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赶紧的,趁热,给你家宝儿喂下去!这东西,最是养人!喝下去就有劲儿了!”
马婶看着眼前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麦乳精,再看看炕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儿子,她的腿一软。
“噗通”一声,她就给林大秀跪下了。
“姐!大秀姐!你……你这是救我们全家的命啊!”
她哭得泣不成声,抱着林大秀的腿,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林大秀也被她这一下给弄得眼圈发红。
“街里街坊的,谁家没个难处?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
她用力把马婶扶了起来,把碗硬塞到她手里。
“别哭了!赶紧喂孩子!啥都比不上孩子的命重要!”
马婶擦干眼泪,颤抖着手,端着那碗麦乳精,走到炕边。
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点温热的液体,凑到儿子的嘴边。
“宝儿,来,喝一口,就一口……这是甜的,好喝……”
那孩子,像是闻到了那股香甜气息,竟然真的微微张开了嘴,把那一小勺麦乳精,给咽了下去。
有效!
马婶激动得浑身发抖,又喂了一勺。
孩子又咽了下去。
一碗麦乳精,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了小半碗下去。
“姐……”
马婶转过头,看着林大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行了,别哭了。”
林大秀看着也有了效果,心里松了口气。
她拍了拍马婶的肩膀。
“这东西,是我那侄子孝敬我的,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你记着这事儿,谁也别说出去。你就踏踏实实地给孩子喝,一天喝两次,先把这口气给续上。”
“至于还不还的,就更别提了。”
林大秀摆了摆手。
“我跟你,也是十几年的老邻居、老姐妹了。看着孩子遭罪,我这心里也跟刀割一样。只要孩子能好起来,比啥都强!”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
马婶听得,除了点头,就是流泪。
……
麦乳精的效果,是神奇的。
接下来的几天,马家那个小儿子,一天两碗麦乳精,雷打不动。
三天后,孩子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喝下一整碗小米粥了。
五天后,他已经能下地,扶着墙,慢慢地走路了。
又过了几天,他甚至能跑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虽然还是瘦得像根豆芽菜,但那双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神采。
孩子,救活了!
这个消息,让马婶喜极而泣,也让一直关注着此事的姑奶奶林大秀,彻底放下了心。
这天傍晚,一个穿着一身满是尘土的干部服,背着个大挎包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家属院。
正是去市里出差了半个多月的机械厂后勤科长,马德彪。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心里还惦记着离家前,儿子宝儿那场没好利索的感冒。
可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往日里,家里总是死气沉沉的,弥漫着一股药味。
可今天屋子里却亮着灯,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米粥香味。
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他那个在他离家前,还生着病的宝贝儿子,竟然正坐在桌边,捧着个碗虽然吃力,却一口一口地,自己喝着粥!
“宝儿?!”马德彪的声音,都在发颤。
“爹,你回来了。”孩子抬起头,对他虚弱地笑了笑。
马德彪扔下手里的挎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儿子跟前,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却又怕惊着他,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孩子的病好了?”
他转过头,看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不解。
谁知他这一问,妻子马婶的眼圈“唰”的一下就红了,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上一扔,就蹲在地上捂着脸压抑地哭了起来。
马德彪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我走这半个月,家里出啥事了?!”他厉声问道。
马婶抬起头,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把丈夫走后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马德彪走后没几天,儿子的感冒非但没好,反而更加严重。
高烧不退,人也烧得迷迷糊糊。
好不容易把烧退下来,孩子的身体,却彻底垮了。
整天躺在炕上,吃不下东西,人一天比一天瘦,眼看着就不行了。
大夫说,孩子这是底子亏空得太厉害,得吃有营养的东西吊着元气。
可家里哪有那条件……
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隔壁的林大秀,送来了一罐麦乳精……
马德彪听完,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流血都不哼一声的硬骨头,听着妻子断断续续的哭诉,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走到厨房,关上了门。
他没有开灯。
就在那片狭小的、黑暗的空间里,他蹲下身子,从怀里摸出了一包最劣质的“经济”牌香烟。
他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根,又一根……
他就那么蹲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烟雾缭绕着,模糊了他那张一向坚毅如铁的脸。
他想起了自己离家前,儿子还只是有点感冒。
他以为就是普通感冒,熬几天就过去了,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差点就天人永隔。
他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却连一罐能救儿子命的麦乳精都弄不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走后门”、“拉关系”。
可是这一次,是别人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救了他儿子的命。
这份恩情,比天还大,比山还重!
他马德彪,欠下了!
这个硬汉子,在黑暗的厨房里,抽了一整晚的烟。
直到天亮,他才站起身,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