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了一整晚的烟,马德彪那颗因为后怕和感激而剧烈跳动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天亮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上班。
他先是去里屋,看了看已经能安稳睡着的儿子宝儿。
看着儿子虽然依旧瘦弱,但已经恢复了红晕的小脸,这个硬汉子的眼圈又红了。
他知道这份恩情必须还。
而且,必须还得明明白白。
吃早饭的时候,马德彪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妻子。
“宝儿娘,隔壁大秀姐家是啥情况?我平时光顾着上班,跟邻里走动得少,你跟我说道说道。”
马婶是个实在人,也没多想,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跟丈夫说了。
“大秀姐啊,那可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了点,老赵走得早。
好在儿子志刚争气,顶了班,在供销社仓库当管理员。儿媳妇玉梅在纺织厂上班,也是个勤快人。
就是志刚那孩子,性子太老实了,在单位里怕是也受人欺负。”
“对了,”马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大秀姐有个娘家大侄孙,叫林卫家,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送麦乳精那个。
听说可有出息了,也是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社里的红人了。大秀姐平日里最疼这个大侄孙。”
采购员!林卫家!
马德彪心里猛地一动,手里的窝头都差点没拿稳。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对上了。
麦乳精这种金贵东西,寻常人别说买了,见都见不着。
但对于一个有“路子”的采购员来说,弄到一两罐处理品却并非不可能。
林大秀说的“托娘家侄子弄到的”,显然不是托词,而是实情!
只是,这份天大的人情,根子不在邻居林大秀身上,而在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林卫家身上!
想通了这一点,马德彪的心里愈发沉重了。
他知道这份礼他必须亲自去谢。
但是怎么谢是个大难题。
直接拿钱?那是对救命恩人的侮辱,况且他也拿不出多少钱。
拿东西?他家里现在除了几件破家具,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
马德彪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最后他一咬牙有了主意。
他打开家里唯一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从箱底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用层层旧布包裹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扳指。
这块玉扳指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据说当年在洋行里做事时,一个外国商人送的。
这是他们马家唯一一件能称得上是“传家宝”的东西。
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了家里仅剩的两张工业券和几尺布票。
他把这些东西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仔仔细细地包好。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马德彪拿着这个布包,敲响了隔壁林大秀家的房门。
“是大秀姐吗?我是老马,马德彪。”
林大秀正在屋里择菜,听到敲门声愣了一下。
她知道这位邻居终于来了。
“哎哟,是老马兄弟啊!快进来,快进来!”林大秀热情地把他迎了进去。
马德彪一进屋看到林大秀,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要往下跪。
“老马兄弟你这是干啥!”林大秀眼疾手快,一把就搀住了他。
“有话好好说!你这样不是折我的寿吗!”
马德彪这个在战场上都没弯过膝盖的汉子,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姐……大恩不言谢。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宝儿就没了。”
“说这些干啥!街里街坊的,我还能看着孩子没了不管?只要宝儿好了比啥都强!”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马德彪就把手里那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姐,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林大秀打开布包一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当她看到那块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玉扳指时,手都抖了一下。她也是经过事儿的人,知道这种老物件的分量。
再加上那几张金贵的工业券和布票,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老马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我不是图你报答!”
林大秀立马就要把东西推回去,“你要是这样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姐姐的!”
“姐你听我说完。”马德彪按住她的手,眼神无比真诚。
“我知道那罐麦乳精是您那个在供销社当采购员的大侄孙林卫家弄来的吧?”
林大秀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听谁说的?”
“您别管我听谁说的。”马德彪说道。
“这份恩情我得认。我今天来除了感谢您,更是想……想当面跟小林同志说声谢谢。不知道方不方便?”
林大秀看着他,知道这事儿是瞒不住了。
她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老马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东西你必须拿回去。
这玉扳指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更不能收。卫家那孩子要是知道我收了你这些东西,非得跟我急不可。”
“至于见他也不急于一时。”林大秀的眼光看得更远。
“这个周末他会从乡下回来。到时候我让他过来,你们认识一下,你看行不?”
“行!行!都听姐的安排!”马德彪知道林大秀这是在为他,也是在为林卫家考虑。
……
又到了周末。
林卫家算准了时间,在周六的下午,又一次提着一网兜“土产”来到了姑奶奶家。
他刚在屋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姑奶奶林大秀就朝他使了个眼色。
果然没过多久,隔壁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是大秀姐吗?我是老马。”
“哎,来了!”林大秀应了一声,亲自去开了门。
马德彪提着一个小马扎,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
林大秀热情地把他拉了进来,然后像是才看到林卫家一样。
“哎哟,你看我这儿有客呢。都忘了给你介绍了。”
她指着林卫家,笑着说道:
“老马,这是我大侄孙,从乡下回来看我的。叫卫家在县供销社当采购员。”
然后,她又指着马德彪,对林卫家说:
“卫家,快叫马叔。这是你马叔,就住咱们隔壁,在机械厂当科长。是你该尊敬的长辈。”
“马叔,您好。”林卫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马德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清秀,沉稳。
他知道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自己家最绝望的时候伸出了援手,救了自己儿子的命。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林卫家的手。
那双因为常年握枪而布满老茧的大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字。
“好……好……好……”
林卫家感受着从对方手心传来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他知道马德彪什么都明白了。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一个眼神一次用力的紧握就足够了。
“马叔,您快坐。”
三人坐下后,姑奶奶林大秀又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卫家啊你马叔可是个大英雄。打过仗立过功的,你以后可得好好跟你马叔学学。”
“是,姑奶奶。”
“老马我这个大侄孙也是个出息的,前阵子他们供销社那个采购药材的任务,就是他一手采购完成的。现在全县都传遍了呢。”
林大秀三言两语,就把林卫家的“本事”不动声色地又捧了一遍。
马德彪听着心里愈发地震惊。
他没想到这个救了自己儿子命的年轻人,竟然还是那个最近在县里声名鹊起的能人。
他心里那份感激又多了几分欣赏。
“好,好啊!”他看着林卫家,由衷地赞叹道,“年轻人有本事有作为!好!”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变得异常融洽。
马德彪不再提麦乳精的事,林卫家也绝口不提救命之恩。
两人就像是相识多年的忘年交,从机械厂的生产聊到供销社的采购,再到乡下的年景。
马德彪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见识渊博,看问题的眼光更是远超常人。
很多他这个当科长都感到头疼的物资调配难题,到了林卫家嘴里,三言两语就能找到一个全新的、可行的解决思路。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临走时,马德彪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林卫家的手。
“卫家,以后别叫我马叔了,见外。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马大伯。”
“哎,马大伯。”林卫家顺势就改了口。
“好!好!”马德彪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在县里有啥事,只要用得着大伯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刀山火海大伯给你趟!”
这是一个军人最重的承诺。
看着马德彪离去的背影,姑奶奶林大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看着林卫家,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卫家你这第一步棋走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