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令知远声音依旧平稳,“师尊收你入门时说过,你心思活络,于人情往来颇有天赋,这并非坏事。宗门初立,确需外力维系。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商言却,“你上月以‘切磋道法’为名,与幽州三十里外玄铁帮少帮主斗剑,损了东篱三株二十年生的‘清心竹’;上上月,为款待来访的百花谷下宗女修,擅取了点金阁寒池的‘冷玉莲’制点心。这些,账上记得清楚。”
商言却顿时蔫了半截,讪讪道:“那不是……不打不相识嘛,玄铁帮后来不是给咱们介绍了矿脉生意?百花谷的师姐们也回赠了上品花种啊……”
“矿脉生意利润,七成归玄铁帮,三成归我宗,且需我们出人力护卫,折算下来,仅持平。花种确为佳品,但非急需,且培育耗费灵石更多。”令知远一一指出,语气听不出责备,却让商言却头皮发麻。
曾进在一旁听着,尾巴都忘了摆动,只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令师兄,心里那本账,比手上这本恐怕还要厚上十倍。他生性谨慎,在妖族中也是靠着细致周全才活到今天,此刻对令知远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敬佩来——管理这看似清静实则千头万绪的宗门,恐怕比他在山林中躲避天敌、争夺资源还要劳心。
见气氛微凝,商言却眼珠一转,换了话题,凑近曾进,好奇道:“诶,曾进,你在山外的时候,那些妖族山头,也像咱们这儿一样……嗯,一样要算这些细账吗?我听说北磐还有外边五国那边,可是拳头大就有理。”
曾进放下小刀,将削好的灵果轻轻推到石桌中间,思索片刻,轻声道:“不尽然。妖族之内,强弱分明,上位者占据灵脉宝地,下位者供奉守护,多以血脉、实力定份额,少有如此……如此精细的算计。”他斟酌着用词,生怕触犯什么,“但正因如此,掠夺无度,朝不保夕也是常事。像醉清剑宗这般,虽有条条框框,却无性命之忧,各司其职……对我而言,已是难得的安稳。”他说着,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光彩。能在此处立足,不用每日担心被更强者吞噬或驱逐,甚至能接触到正统的人族修行法度与知识,这份“规矩”下的安宁,是他以前不敢奢望的。
令知远听了,眼神微微一动,看向曾进的目光缓和了些许。“安稳,需有代价。”他道,“宗门之规,便是代价。商师兄交友广阔,是开源之途,但不可越线,徒增无谓损耗。曾进你熟悉妖族习性,日后与山外妖族交接、处理相关事宜,需你多费心,既要守宗门规矩,也需明了其中分寸,避免冲突。”
他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虽仍是一板一眼,却有了交待的意思。商言却立刻顺杆爬:“对对对,曾进可是咱们的妖族事务大总管!令师兄你放心,以后我出去‘开源’,一定先打报告,损了竹子莲花,照价赔偿……从我月例里扣!”他说得信誓旦旦,但那灵动的眼神分明在说“下次还敢”。
令知远岂会不知他性子,也不点破,只道:“记住便好。”他望向远处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霞光给醉清剑宗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暖金色,“师尊虽不管细务,但宗门立身之本,不在广厦,而在心定。楚师兄临行前也曾叮嘱,万事求个‘稳’字。外间风云,洞天福地,诱惑虽多,我等根基尚浅,守好这一亩三分地,便是本分。”
商言却难得没有插科打诨,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嘀咕:“也不知道楚师兄现在到哪儿了……他要是回来,肯定有办法让咱们宗门既热闹又不亏钱,上官姐姐也能多说几句话。”
对于上官暮皇,商言却习惯称呼上官姐姐,令知远则是也难得没有按照规矩,同样称呼为上官姐姐,只有曾进,入门时间最短,按规矩,则是称为大师姐。
当初在令狐家,两个孩子差不多都是被上官姐姐绑回来的,然后在酒坊做活,除了要搭嘎那个嘴只对鲁师傅很毒的大师兄楚禄之外,身边还有一个废石巷的大哥哥。
曾进也默默点头,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如雷贯耳的大师兄,充满了好奇与隐约的期待。
暮色渐浓,山风徐来,带着洞天特有的清灵气息。三个身份、性格迥异的年轻身影,在这方小小的石桌旁,因为同一个宗门,有了短暂而平和的交汇。前方的路或许依旧繁杂,但此刻的闲聊,仿佛让那些冰冷的账目、严苛的规矩,都染上了一丝人情的暖意。
令知远重新翻开账册,却不再批注,只是静静看着。商言却又拈起一颗灵果,这次轻轻放在了令知远手边。曾进则继续安静地削着下一个果子,雪白的蛇尾在渐暗的光线中,微微晃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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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曦州大漠。
楚禄满身血污,一屁股坐在同样满是血污的檀木匣子上,喘着粗气。
李琰兵则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大饼,撕了一半,先是丢给了旁边之前被楚禄救出来的那个女子,然后剩下来的一半自顾自吃了起来,一点都没有给楚禄留的打算。
楚禄现在也没吃饭的想法,只是摘下腰间的小葫芦,自顾自喝了口,自己酿的酒,自己这次一共酿出来三种酒水,手上这葫芦,是里面最辣的,自己想了个名字,叫“烧刀”。酒如其名,一线入喉,便似滚烫的刀子从喉咙口一路刮到肠胃底,烧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哆嗦,却也把那股子淤积在胸口的腥气和疲乏猛地逼退了几分。
楚禄咽下那口火烧火燎的液体,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浊气。他抬眼望去,丹曦州的大漠在正午的毒日头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目力所及皆是刺眼的金黄和沙砾反射的碎光,方才那场厮杀留下的断肢残刃和暗红血迹,正被流沙以一种缓慢而贪婪的速度吞噬掩埋。檀木匣子硌得他生疼,上面的血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是别人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