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禄咽下那口火烧火燎的液体,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浊气。他抬眼望去,丹曦州的大漠在正午的毒日头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目力所及皆是刺眼的金黄和沙砾反射的碎光,方才那场厮杀留下的断肢残刃和暗红血迹,正被流沙以一种缓慢而贪婪的速度吞噬掩埋。檀木匣子硌得他生疼,上面的血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是别人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这次围杀这一伙丹曦州骑卒,李琰兵美其名曰是增长武道,每次都要交给楚禄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段时间,丹曦州反正是不太平,听说是丹曦州的守将和素皙州之间有矛盾,结果被素皙州的将士稀里哗啦,摧枯拉朽一般,推到了家门口。
刚刚杀掉的这些都是这些骑兵,自己来自找麻烦的,这次是丹曦州的剩余甲士,上次是素皙州的,数量不多,最多的时候二百,不过也把楚禄搞得很狼狈,基本上每次都是拼了命才堪堪斩杀掉,至于李琰兵就跟着旁边那个名为小禾的姑娘坐在一起,看着楚禄独自杀人。
从来没有出过手,至于会不会出手,楚禄不知道。
李琰兵咔嚓咔嚓嚼着干硬的大饼,腮帮子鼓动,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沙丘的轮廓,像一头随时准备再次暴起的孤狼。
旁边那女子小口小口咬着饼,吃得很慢,也很安静。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衣裙破损沾尘,但握着饼的手指很稳,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喂,”楚禄晃了晃手里的葫芦,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被酒灼过,更显粗粝,“李琰兵。”
李琰兵微微抬头,没有搭话。
楚禄无奈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啥时候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去?我想吃面。”
李琰兵没有很快开口,而是把大饼叼在嘴里,摆着手指默算,很快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就不够用了,就把阿禾的手抓过来用。
随即李琰兵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咬了口大饼含糊不清道:“来来回回,少说也有五百了,之后就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楚禄听到这话,终于是咧嘴一笑,这段时间的苦日子终于是过去了。
于是又灌了一口“烧喉”,这次感觉顺畅了些,那股辣意过后,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像是从灼烧的灰烬里开出一朵极小的花。
楚禄站起身,走向李琰兵,阿禾则是早就有了准备好了似的,赶紧跑到剑匣那边,先是用洗了好几遍依旧血红的布将上面的血迹擦掉之后,双手将很重的剑匣抱起来,走到楚禄身边。
楚禄没管阿禾的动作,走到李琰兵身边之后,直接伸手把大饼夺了过去,塞在嘴里。
李琰兵翻了个白眼,目光掠过阿禾和她怀里的剑匣,声音在干燥的空气里响起:“武道境界这东西,不是炼气士打坐观想就能涨的。得靠生死线上去挣。”
他顿了顿:“‘剑一千山’和‘剑二裁江’,这几日你使得有几分样子了,算是见过真血,开了刃。至于‘剑三·岳阳城’和‘剑四·冰塞川’……回去后静下心来,应当能摸到新的门槛。”
他的视线落回那方沉黯的檀木剑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风沙:“剑匣九剑,你才触到四剑的门槛。后面五剑——”他看向楚禄鼓囊囊的脸颊,“路还长得很。”
楚禄咽下嘴里的大饼,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随后心念一动,阿禾身边的剑匣便轻微抖动,随即猛地张开剑匣,吓得阿禾将剑匣丢在地上,与此同时,四柄飞剑同时飞掠而出。
飞剑在空中游曳了几圈,随后停在了楚禄面前。
四柄飞剑中,千山是最短最重者,剑身浑厚无锋,通体玄黑,催动时剑气雄浑如山倾,不以锐利见长,而以磅礴之势压人。
四剑中最长最轻者,剑身细窄修长,色如青霜,其速最快,剑气凝练如一线,长掠之时有分波断流之姿,故名“裁江”。
岳阳城则是四剑中最宽者,剑身宽阔如掌,形制古朴似重楼,剑气展开时如城郭横亘,擅守御,亦能以浑重剑势碾压敌人。
冰塞川剑身通体晶莹如玄冰所铸,寒气凛冽,剑气最为纯粹凌厉,锋芒无匹,剑光过处如冰川裂川,锐不可当,前面几柄都没听鲁老头说过来历,倒是最后这柄冰塞川,听鲁老头说,这柄剑是当年在北磐千里冰原的湖底找到的。
至于飞剑剩下的那五把,脾气不好,性子不好,就像是自家受了委屈的小娘子。
说到小娘子,楚禄倒是有些想那袭紫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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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县,锦鳞江畔。
江水依旧汤汤,带着秋日的凉意与清澈。岸边的芦苇比起郾城护城河畔的,显得青翠许多,只是尖梢也染上了些许鹅黄。
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浅滩处摸螃蟹,欢笑声惊起几只水鸟。只是那笑声里,偶尔会突兀地停顿一下,仿佛缺了点什么。
“哎,要是楚禄那家伙在就好了,”一个黑瘦的男孩从石头底下抠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蟹,嘟囔道,“他肯定嚷嚷着这只归他,然后又要比谁抓的更大。”
“可不是嘛,”另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接口,声音有些低落,“跟他斗嘴都有劲儿些。现在……都没人抢我的瓦片了。”她手里捏着几片磨得光滑的碎瓦,原本是用来比赛打水漂的。
孩子们沉默了片刻,江风吹过,带来对岸酒坊新酿酒糟的微微酸香。
“不过没关系啦!”黑瘦男孩忽然提高声音,像是要驱散那点惆怅,“上官姐姐还在呢!”
这话像点亮了一盏小灯,孩子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纷纷点头。
“对!上官姐姐还在!”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那棵老柳树下。
上官姐姐依旧穿着她那身紫色衣裙,静静地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她没有看孩子们玩耍,也没有看江景,只是微微垂着眼,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柳枝,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着些谁也看不懂的线条。侧脸在透过柳叶缝隙的阳光下,显得安静而疏离,仿佛自成一方世界,与周围的嬉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