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澈被抱上特制的矮凳,恰好与书案齐平。他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张正覆在《通义启蒙》下的那册厚厚“书”的边缘——那里露出的一角牛皮纸和朱砂颜色,与寻常书本截然不同。
张正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将《通义启蒙》轻轻推到他面前。“今日,我们不讲新课,”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小殿下可还记得,上月讲过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柴澈点点头,背诵道:“孟子见梁惠王,曰……”
门外,柴誉贴耳在窗边,静静地听着自己二儿子柴澈的授课。他身上那件象征储君身份的暗紫常服,在廊下的阴影里显得沉静而威严。日光只吝啬地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轮廓,以及那专注倾听时微敛的眉峰。
身边半步之后,太子妃连清纨静静侍立。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宫装,裙裾纹丝不动,只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扉,落在书斋之内。
她的姿态是一种融入骨子里的优雅与娴静,像一株生于深庭的兰,连呼吸都轻得几乎与廊下的微风同频。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偶尔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属于母亲的柔光与关切。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董书齐安静等待,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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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城燕王府邸的庭院里,几株沙枣树的叶子边缘已卷起焦黄,在干燥的风里沙沙作响。这种树耐旱,是西北常见的树种,枝桠虬结,挂着的果子小而涩,没什么看头,却有一股独特的、带着尘土气的韧劲。
柴瑾在敞轩里摆了棋桌,自己对着棋盘,手里拈着枚棋子。一位须发斑白身着官服的老人被引进来时,带进一股外面干冷的风尘气。他依旧是那身齐整官服,只是料子厚实了些,脸上也带着西北人常见的、被风沙长期摩挲出的浅糙痕迹。
“部堂来了。”柴瑾抬眼,示意他坐,“尝尝这茶,泾阳来的茯砖,煮得浓些,挡秋燥。” 茶汤呈深褐色,气味醇厚,甚至有些粗粝,与江南的清新或之前的“蒙顶石花”迥异。
须发斑白的老人坐下,双手接过粗陶茶碗。碗壁厚实,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热度透过陶壁熨着手心。他低头闻了闻,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汤带着茯砖特有的“金花”菌香和些许陈味,顺喉而下,驱散了从衙门一路过来沾染的寒意。
“不错。”他放下碗,评价简短,像是老茶客。“泾阳的茯砖,早年商队往西域去,路上就靠它。耐存放,解油腻,顶饱。”
“看来合部堂口味。”柴瑾笑了笑,也喝了一口。
这位老人,正是蓟州的封疆大吏,乃是当今上京城朝堂岳党领头人岳屾的首徒,名为崔苕平。再这蓟州,其实算得上举步维艰,既要应付上京城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员,还要管着自己这位燕王殿下的三十万精兵强将,左右逢源算不上,左右为难倒是很有说法。
崔苕平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指节上,那里有少年时在家乡塬上劳作留下的旧茧。“骨子里的东西,难改。就像这风,”他侧耳听了听庭院里干涩的风声,“听着吵,几天不听,反倒不踏实。”
这话里透出几分罕见的、近乎本真的东西。柴瑾看了他一眼,不再绕弯子:“今年关中秋粮收成听说不错。你们那边呢?”
“庆阳靠天吃饭。”崔苕平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又无比熟悉的事,“塬上地薄,一场透雨就是好年景,一场雹子就能绝收。今年春旱,夏雨来得晚,粟米穗子长得不饱。比不得关中,更比不得江南。”
“不易,确实,永州那边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日子过,要不是朝廷出钱出米不然死人只会更多,但是赋税这方面……”柴瑾点点头
“该缴的,总得要缴。”崔苕平打断了他,语气依然平稳,却带着一种西北人认命般的硬气,“家里有兄弟子侄在种地,知道轻重。朝廷要用在刀刃上,下面的人,勒紧裤腰带也得凑。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柴瑾,“王爷在蓟州,也该知道,这裤腰带勒得太紧,绳子会断。西北的民力,就像塬上的土,看着厚,一年年只取不养,也会刮得见底。”
柴瑾沉默片刻,手指摩挲着棋子:“朝廷难,边军也难。六国的眼睛都盯着。没有足饷厚甲,我拿什么守蓟州?蓟州若失,曲阳关门户洞开,庆阳的塬上,怕是连勒裤腰带的日子都没了。”
“下官明白。”崔苕平垂下眼帘,“所以户部的账,得一笔一笔算清楚。给蓟州的,是保门户的钱;留给西北的,是养根本的粮。两边都不能塌。”他的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户部官员的冷静与权衡,“下官是庆阳人,更是北周的官。心里那杆秤,一头是乡梓,一头是国门。哪头轻了,秤都会翻。”
敞轩里安静下来,只有茯砖茶在炉子上咕嘟的微响。一阵更强的风吹过,卷起庭院地面的沙尘,也送来沙枣树叶更密集的摩擦声,像无数细碎的叹息。
柴瑾忽然指了指那些沙枣树:“这树果子难吃,木头也硬得烧火都嫌呛,但就是能在这旱塬上活下来。你说,它靠的是什么?”
崔苕平望过去,目光似穿过眼前的庭院,回到了那片广袤枯寂的黄土塬。“根扎得深。”他缓缓道,“往地下死命地钻,能钻到别人够不着的水脉。地上的枝叶长得丑,不好看,是因为力气都用在长根上了。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他说完,端起粗陶碗,将里面剩下的、已经温了的茯砖茶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带着西北人特有的、面对艰难时那种沉默的狠劲。
柴瑾没再说话,只是也喝光了自己碗里的茶。茶已凉,滋味更显苦涩浓重。
“风大了,西北苦寒,部堂回吧。”柴瑾放下碗,“那茯砖,我让人给你包几块。夜深看账本时,煮一块,提神,也暖胃。”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崔苕平引用《诗经》句子,答得简洁。朝廷的事没有止息,顾不上安居。这是他该有的态度。
他转身走入渐起的秋风里,官袍下摆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背影在庭院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像那沙枣树的树干一样,透着一种难以摧折的硬瘦。
柴瑾独自坐在敞轩里,良久,捏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那不是一个合乎棋理的位置,却异常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