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阴阳鱼非是外物,乃是他一身性命交修的根本气象。阴鱼通体玄黑,深邃如子夜寒渊,流转间牵引着茅山深处二十六洞幽幽渗出的地脉阴灵之气;阳鱼则呈炽白,明亮而不刺眼,宛若朝阳初生时剥离下的一缕纯粹光华,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天际垂落的东来紫气与日精。两条气鱼首尾相衔,周流不息,每一次圆转,都将他身周丈许之地的空气涤荡得异常澄澈,连尘埃都仿佛有了灵性,绕着那无形的轨迹缓缓沉降。
修行至午时阳气最盛的一刻,吴靖缓缓收功。头顶阴阳鱼虚影化作两道细流,自他百会穴悄然没入。他睁开眼,眼中神光温润内敛,不见锋芒,唯有深处一点难以化开的沉重。
他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袍,转身走向峰顶后方一处小镇唯一剩下来的庙宇小天地,吴靖已经修补了很多,早已不是佛寺的模样,倒是有些像女子的闺房,少年推门而入,只见一位年轻女子站在窗边,远望茅山的风景。
吴靖轻唤了一声奶奶,在那位女子转过头,对着吴靖咧嘴一笑。
“奶奶,”他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松涛声盖过,“新家……还习惯么?”
但那位年轻女子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笑容温柔。
吴靖缓缓上前,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朱记未干的符箓,走到女子身边,轻轻贴在女子的脑袋上。
女子依旧笑容温柔,无动于衷。
两人站在一起,这才发现,吴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娃娃的模样,个子高了不少,皮肤也白皙了很多,现在已经是大男孩了。
刚把符箓贴上,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轻快却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竹扉被“笃笃”敲响。
“吴师弟,您在吗?师父让我送这个月的‘凝神符’材料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山泉般的鲜活气。
吴靖敛去眼中情绪,转身开门。门口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洗得发白,却十分整洁。小道童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顾盼间灵动非常。他背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
这小道童道号清微,是茅山符箓一脉近年最受瞩目的弟子,据传天生灵觉敏锐,对符文气韵有着近乎本能的亲和。
茅山自从那次被池白水从山脚下打到山上,甚至那位堪称百年最强的祖师更是被一剑斩杀之后,茅山的声威便一落千丈,这么多年想要有一个能够顶得住门面的徒子徒孙也是百年不遇,现在面前的这位清微弟子,他于符箓一道展现出的天赋近乎天成,已被门中几位仅存的耆宿暗中定为传承衣钵的不二人选。正因期望极高,管教也极严,基本上没什么自由,和吴靖差不多的年纪,很少出来玩儿。
至于吴靖,现在就只是一个普通记名弟子,更多的自己当年那个便宜师傅带着自己入了门,而剩下的都是自己摸索,至于茅山的那些什么典籍,都可以让自己随意观览,没有什么规矩,就算有,吴靖也不可能遵守。
至于两人相识,则是在茅山的书阁,那个时候,清微正在偷偷摸摸睡懒觉,至于吴靖那个时候正好演化出了阴阳鱼,正要去查些文献精典。
也是那个时候,吴靖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师兄。
清微笑嘻嘻地迈进屋,目光好奇却又规矩地不敢乱瞟,先将紫檀木匣小心放在案几空处:“师兄,这是朱砂、灵胶和特制的符纸,都是按您上次说的,加了一钱‘定魂兰’花粉的。”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背上布包,拿出几捆不同的草药和几块蕴着微光的矿石,“这些是辅料,师父说若觉得那皮……咳咳,若觉得神魂载体气机不稳,可以试着按这方子调配‘安魄散’熏染。”
他口齿伶俐,交代得清清楚楚,显然来前被仔细叮嘱过。末了,他的视线终究没忍住,飞快地扫了一眼窗户边上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了然,随即立刻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吴靖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不点破,只道:“多谢师兄。”
清微赶紧摆摆手道:“师弟客气了。”随即赶紧灰溜溜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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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东宫。
张正坐在偏殿书斋的窗下,午后的日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他身前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斋里极静,只听得见他自己平缓的呼吸,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宫墙重重阻隔后的模糊鸟鸣。空气里浮动着陈年书卷的墨香,还有一丝从博山炉里逸出的、清心宁神的浅淡檀息。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册北周边镇舆图,牛皮纸的边角已磨得发毛,上面用朱墨两色细细勾画着山川隘口、驻军粮道,间或有蝇头小楷的批注。他看得入神,指腹无意识地沿着一条蜿蜒的路线缓缓移动,那是指向应承县洞天的方向。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继而响起内侍刻意压低却清晰的通传:“殿下,小殿下到了。”
张正指尖一顿,随即从容地将舆图合拢,覆上一本早已备好的《通义启蒙》。他抬起头时,脸上属于老吏的审慎与思虑已悄然褪去,换上一种更适合东宫讲席的、温和而持重的神色。
太子独子柴澈被嬷嬷领着,小小的身子迈过几乎齐膝的高高门槛。孩子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杏黄色的团龙常服,头上梳着整齐的总角,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乌亮的眼睛却忍不住带着好奇,飞快地扫了一眼书斋,最后落在张正身上。
“学生柴澈,问张先生安。”孩子依着教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稚嫩,却一字一顿,努力咬得清晰。
张正起身,受了半礼,然后才虚扶一下,温言道:“小殿下请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