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如墨,林晚昭的身影没入地窖深处,衣袂拂过潮湿岩壁,带起一阵簌簌轻响。
她换上了方才那名婢女的粗布裙袄,发髻低挽,脸上抹了灰土,混在灰阁运药的队伍中,悄无声息地踏进那扇烙印着“七老共契,誓骨为薪”的铁门。
每向前一步,心口那道灯痕便剧痛一分,仿佛有无数细针顺着血脉往上钻,直刺脑髓。
她咬紧牙关,指尖掐进掌心,靠痛觉维持清醒。
怀中的烬引烛紧贴肌肤,微微发烫,像一颗即将爆裂的心脏。
眼前豁然开阔。
地库中央,一座巨大的丹炉矗立如碑,炉身由黑铁铸成,表面浮刻密密麻麻的誓文,字字渗血。
炉内白骨翻腾,森森作响,七具枯骨围炉而立,身披灰袍,面容隐在兜帽之下——正是传说中早已暴毙的守言堂七灯使!
可他们此刻分明站着,双眼空洞,皮肤灰败如纸,脖颈处缠绕着黑链般的纹路,随炉火明灭而微微抽搐。
这不是人,是傀。
一名炼丹童被铁链锁在炉前,双目翻白,嘴角淌血,却被两名灰袍人强行掰开嘴,将一枚赤红丹丸塞入喉中。
他浑身抽搐,口中却机械般重复:“主命即我命……主命即我命……”
林晚昭瞳孔骤缩。
那是傀心丹!
以活人魂魄为引,誓灰为媒,炼出的不是长生,是绝对的服从!
而炼丹的核心,竟是七老的遗骨?
母亲最信任的同僚,竟被掘坟焚骨,炼成控魂之炉的薪柴?
荒唐!可笑!可恨!
她几乎要冲出去,却被理智死死按住。
现在动手,只会沦为下一个炼丹童。
她悄然抬起袖口,指尖轻触烬引烛的烛芯——一点紫焰无声燃起,藏于袖中,微弱却炽烈。
就在这一瞬,丹炉上方的誓灰忽然震颤,如风中黑蝶,竟纷纷离炉,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斜,似有感知。
“谁带了外火?!”一声厉喝撕裂寂静。
七老之一猛然转身,兜帽下露出半张腐烂的脸,眼眶深陷,瞳孔却泛着诡异红光。
他抬起枯手,指向林晚昭所在的位置。
林晚昭心跳如鼓,却未退。
她不退反进,一步踏出队伍,将烬引烛狠狠掷向丹炉!
“轰——!”
紫焰撞上黑焰的刹那,天地失声。
丹炉炸裂,黑灰冲天而起,如千万只怨魂嘶吼。
七老齐齐闷哼,身影剧烈晃动,背后骤然浮现出无数黑链,从虚空垂落,如锁链般将他们的魂魄钉在原地——那是他们生前立下的命契反噬!
林晚昭借势跃上高台,衣袂翻飞,发丝散乱,却眼神如刀。
她咬破指尖,鲜血淋漓,在空中疾书四字——
烬影溯誓!
异能全开!
炉中誓灰如潮倒卷,逆流回溯,化作一幅幅残影在空中浮现:一名老者跪于灵堂,面前是燕王灵位,他泪流满面,以头抢地:“宁死不叛林家!”可下一瞬,一道黑影悄然接近,指尖划过他眉心,咒印浮现,誓词扭曲——“宁死不思己命”!
另一幕:一名女子被押至炉前,被迫吞丹,她挣扎哭喊,却被铁钳撬开嘴。
她的魂魄被抽出,缠绕在丹炉之上,化作一缕黑烟,融入誓灰。
再一幕:七老围坐密室,各自割腕滴血于铜盆,立下守护林家之誓。
可铜盆底部,早已埋下篡誓咒印,血光一闪,誓词已改——“忠于灰阁,魂归傀炉”。
林晚昭看得睚眦欲裂。
这些不是背叛者,是被篡改了誓言的殉道者!
“你们不是守誓!”她怒吼,一掌拍向炉壁,掌心鲜血四溅,“你们是——篡誓之贼!”
炉壁崩裂,一道裂痕自她掌心蔓延,黑灰从中汩汩涌出,如血泪般流淌。
七老齐声嘶吼,身影开始崩解,黑链缠绕更紧,仿佛有无形之力正在将他们拖入深渊。
混乱中,林晚昭踉跄后退,靠在石柱上喘息。
异能反噬让她眼前发黑,心口剧痛几乎让她跪下。
可她死死攥住衣角,不肯倒下。
就在这时——
地库最深处,一道石板缓缓移开。
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幽暗地库中缓缓爬出。
她满身尘灰,衣衫褴褛,双手紧紧抱着一卷泛黄卷轴,边缘已磨损发黑,像是被血浸透又风干多年。
她抬头,露出一张苍老却清明的脸,眼中竟无半分灰雾。
她望向林晚昭,嘴唇微动,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守言堂……最后的绘命师……还活着。”
她颤抖着展开卷轴一角。
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人名,墨迹斑驳,却依稀可辨。
而名单之首,赫然写着——
国子监 沈知远地库深处,那佝偻的身影缓缓展开手中卷轴,尘灰簌簌落下,仿佛抖落了数十年的沉默与血泪。
誓烬绘命师枯瘦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面,指尖颤抖,却坚定如铁。
那卷轴非纸非帛,触感粗糙而温热,竟似以人皮鞣制而成——每一寸纹理,都浸透着被篡改命运者的最后一声呜咽。
“七老已录三百伪誓者名。”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刀,“欲以傀心丹控其魂……名单上,有国子监、大理寺,甚至宫中女官!”
林晚昭瞳孔骤缩,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墨迹斑驳的名字上——国子监 沈知远。
心口灯痕猛然一绞,剧痛如潮水般冲上脑髓。
她几乎站立不稳,可眼神却愈发冷厉如霜。
他们竟敢动他?
动那个在寒窗下为她破局、在朝堂前为她执言、在无数个风雨夜里替她挡下暗箭的沈知远?!
“还没轮到你们。”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却裹着焚尽天地的恨意,“一个都——别想逃。”
就在此时,地库外骤然传来琴音。
七弦轻颤,如雨落空庭,又似魂归故里。
是安魂曲!
林念安已感应到誓灰暴动,急召盲琴师奏曲稳住反噬之力。
可那琴音未落,三道黑影已破雾而入——巡防营士卒模样的男子,双眼泛黑如墨,瞳孔不见光,手中长刀滴血未干。
他们不是来救人的。
他们是来杀人的傀!
琴声戛然而止,盲琴师十指鲜血淋漓,七弦尽断。
林念安怒极反笑,手中符纸燃起幽蓝火焰:“既然你们已无魂可守,那我便——替天收骨!”
符火腾空,化作三道锁链缠上傀尸脖颈。
可那三人竟不退反扑,刀锋直取她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厉喝震破穹顶——
“破门!”
轰然巨响,地库铁门被巨力撞开,沈知远一身玄色监生袍染尘带血,手持御赐铜尺当先而入,身后跟着数名忠于律法的巡查司官差。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火海、崩裂的丹炉、跪地哀嚎的七老残魂,最终落在林晚昭身上。
她立于烈焰中央,衣裙焚毁大半,露出心口那道蔓延如根须的灯痕,皮肉翻卷,血未凝,却仍昂首挺立。
烬引烛余焰未熄,在她指尖跳跃,像不肯熄灭的执念。
“晚昭!”沈知远疾步上前,却被她抬手制止。
林晚昭一脚踢翻残破炉鼎,火浪轰然席卷整个密库,黑灰如怨魂狂舞。
七老残魂在黑链焚烧中发出无声嘶吼,面容扭曲,终将化为灰烬。
她声音不高,却穿透火啸,字字如雷:
“今日,我焚的不是丹,是你们的‘治世’!”
火焰映照她残损面容,眼中却燃着比火更烈的光。
她转身,将绘命师手中的名录重重交入沈知远手中,指尖在纸上猛然一点——
“下一个,是你们藏身的根。”
风起,灰落,火未熄。
绘命师闭目低语:“三百伪誓者……还活着的,只剩七十二。”
林晚昭望向远方,心口剧痛再起,仿佛万千亡魂在胸中齐声悲鸣。
可她没有倒下。
她只低声吩咐:“把那个炼丹童……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