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认知训练室里,光线充足而柔和,墙壁被漆成令人平静的淡绿色。何粥粥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康复师王老师正耐心地进行一项基础但至关重要的训练——自我认知。王老师手里拿着一面边缘包裹着柔软硅胶的安全镜,她将镜子举到何粥粥面前,角度调整到刚好能清晰地映出何粥粥的脸。
“粥粥,看看,看看这是谁呀?”王老师的声音温柔而富有引导性,她指着镜中的影像,“看看,这是粥粥,是粥粥自己哦。”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清秀却缺乏生气的脸庞。因为长期卧床和缺乏足够的表情运动,面部肌肉显得有些松弛,眼神是空的,像两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没有任何焦点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仅仅是接收着那片光影构成的图像,没有任何属于“我”的识别和反应。
何粥粥的目光扫过镜面,如同扫过墙壁、窗户或任何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更没有认同。那影像对她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与“自我”毫无关联的存在。她呆呆地看了几秒钟,视线便开始游移,似乎对镜框上那个彩色的硅胶护角更感兴趣。
王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但脸上并没有失望,显然对这种结果早已习惯。她正准备收起镜子,尝试另一种方式。
这时,周深像往常一样,在约定的时间轻轻推门而入。他刚刚结束一个上午的声乐练习,脸上还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到何粥粥时,眼神立刻变得柔和。他悄声走到近旁,不想打扰训练。
他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映入了那面尚未移开的镜子里,就出现在何粥粥影像的侧后方。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变化发生了。
何粥粥游移的目光,似乎被镜中突然多出来的影像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在镜子上定格,先是落在镜中周深的影像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王老师和周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明显的迟滞感,扭过了头,将目光投向了现实世界中、正站在她侧后方的、真实的周深。
她的脸上,第一次在面对镜子时,浮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那是浓浓的、化不开的困惑。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在那片固有的茫然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进行“比对”的挣扎。
她看看镜子里的周深,又扭头看看身边的周深,如此反复了两次。仿佛在她那片混沌的意识碎片中,有两个相似的信号被激活了,但她那受损的大脑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光学原理和空间关系,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与疑惑。
接着,她抬起那只活动仍不灵便的手,手指笨拙地、颤巍巍地伸向冰凉的镜面,似乎想去触碰那个虚幻的影像,想去确认哪个才是“真实”的存在。她的指尖最终抵在镜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痕,而她的目光,则牢牢地锁在身旁真实的周深脸上,困惑更深了。
周深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来自她意识深处的微小波澜。
她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那个名为“何粥粥”的自我形象,在她的大脑中已然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可就是在这种彻底的自我迷失中,关于“他”——周深的存在,却似乎还残存着一星半点、破碎不堪的印记。这印记是如此微弱,微弱到无法构成记忆,无法形成概念,甚至无法区分镜像与真实,仅仅是一种潜意识的、模糊的熟悉感,一种能让她在万千混沌信息中,唯独对他的影像产生困惑反应的本能连接。
她的世界已然支离破碎,认知的版图坍塌成一片废墟。而在这片无边废墟的角落里,竟然还散落着几片属于他的、模糊的镜像碎片。这发现,带来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刺痛。这印记,是用她整个世界的崩塌换来的。这份残存的、可怜的熟悉感,恰恰映照出他带给她的是何等毁灭性的灾难。
王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她向周深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研究意味的眼神,低声说:“她似乎……对你的存在有反应,即使是通过镜像。这种关联很原始,但……是积极的信号。”
周深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看着何粥粥依旧写满困惑的侧脸,看着她最终放弃思考,目光重新变得空洞,手指也从镜面上滑落。那一刻,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自己承诺的重量。他要守护的,不仅是这个女孩的生命,或许,还有她这片意识废墟中,那一点点关于他的、风雨飘摇的碎片印记。这条路,注定漫长而心酸,但他别无选择,也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