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初，南洋的雨季还没到，空气闷热得像裹了层湿棉絮，吸进肺里都带着黏腻潮气，连风刮过来都暖烘烘的，粘在皮肤上不舒服。
陈东乘坐的“东兴·致远号”缓缓驶入新加坡红灯码头，船身划开铅灰色海面，激起的白沫顺着船舷往下淌，咸腥海风扑面而来，卷着热带特有的气息——椰油的醇厚、香料的辛辣，混着苦力身上的汗水味，在燥热里缠成一团。
日头毒得晃眼，地面被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能烫得人跳脚。码头里嘈杂得震耳膜，肤色各异的苦力扛着沉甸甸的麻包，弯腰小跑着穿梭，粗哑号子声、轮船汽笛声、起重机轰鸣声搅在一起，乱得让人心里发慌。
刘律师跟在陈东身侧，替他撑着一把黑伞，伞沿压得很低，刚好挡住直射日光。他指尖攥着伞柄，指节泛白，额角早沁满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衬衫领口，后背湿了一大片，布料紧紧贴在身上，黏得难受。
“董事长，林老爷子、黄会长、陈老他们都在会馆等着了。”刘律师凑到陈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还有三井物产新加坡分社的人，昨天就到了，私下拜会了好几位侨领，走得挺近。”
陈东点点头没应声，目光慢悠悠扫过码头。停泊的船只挂着各国旗帜，荷兰红白蓝、英国米字旗、日本太阳旗……密密麻麻挤在泊位上，东兴的蓝白旗不算多，却格外扎眼。
每一艘船都保养得锃亮，船身没半点锈迹，船员制服整齐笔挺，装卸货物时动作麻利，效率比旁边船队高出一大截。这是林家经营数十年的根基，也是他此番南下的底气。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怀表，指腹蹭过冰凉金属壳，眼神沉了沉：“知道了。”
话音落，陈东抬步踏上跳板。木质跳板被海水泡得发潮，踩上去微微晃悠，鞋底能感觉到滑腻潮气，每一步都得踩稳实。此番南下，明面上是巡视南洋业务、参加吉隆坡新店开业，实则是挡下小野寺信那“笑里藏刀”的一击，筑一道华商自己的坚墙。
位于牛车水的“福建会馆”今日戒备森严，街角巷口都藏着振卫安保的精锐便衣。他们穿普通短衫，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像鹰隼似的，警惕扫过过往行人，连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会馆里静得很，酸枝木桌椅泛着温润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地面投下细碎阴影。袅袅茶香从茶杯里飘出，却压不住空气中的凝重，连呼吸都觉得沉了些。
椭圆形红木桌旁坐了七八位老者，个个是南洋华侨商界大人物，身上绸衫料子考究，透着沉稳气场。主位空着，椅背上搭着块深蓝色绸缎，是特意留给陈东的。
林老爷子坐在主位旁，须发全白却梳得整齐，眼神矍铄。他穿件深灰绸衫，指尖捏着串沉香木念珠，慢悠悠拨动，每一下都透着不容小觑的份量——他是林静薇的父亲，南洋橡胶与锡矿大王，在华商里威望极高。
他下首是黄会长，经营航运货栈多年，脸上刻着岁月痕迹，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眼神里藏着几分烦躁。再旁边是做米业糖业起家的陈老，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心里不踏实。
每个人背后，都是盘根错节的商业家族，手里攥着南洋诸国的经济命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陈东走了进来，脚步轻缓却沉稳，落地有声。他没穿西装，换了身浅灰中山装，料子精良，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领口扣得严实，透着股干练劲儿。
他目光沉稳，扫过在座老者，双手抱拳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诸位叔伯，晚辈陈东，叨扰了。”
“阿东来了，坐。”林老爷子抬眼，指尖停下拨念珠的动作，抬手指向主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陈东没推辞，坦然落座，后背挺得笔直。刘律师悄无声息递上装订精美的计划书，双手送到每位老者面前，动作恭敬利落。
“诸位叔伯看着我长大，客套话我就省了。”陈东开门见山，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日前，日本三井物产的人找过我。”
这话一出，会议室气氛骤然一紧。几位老者互相递了眼神，黄会长率先冷哼，手掌拍在桌上：“小日本鼻子倒灵，找上门安的什么心？”
“合作。”陈东把小野寺信的条件简明扼要复述，说到索要航运股权和新航线优先合作权时，指尖微微收紧，语气沉了些，“贷款、技术、订单都是饵，他们要的是咱们橡胶、锡矿、棕榈油出海的命脉。”
“狂妄！”陈老猛地拍桌，茶杯震得哐当作响，茶水溅了出来，指节泛白，眼里满是怒火，“南洋的货，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真当华人好欺负？”
“此乃司马昭之心。”经营船务的李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皱得更紧，“今日要航运权，明日就敢抢货源、控定价，步步蚕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林老爷子重新拿起念珠却没拨动，目光落在陈东身上：“阿东，你打算怎么做？”
陈东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南洋地图前，拿起指示棒，重重点在马六甲海峡：“单打独斗，咱们哪家都扛不过三井这样的巨兽，他们有国家撑腰，资金技术源源不断。但咱们有地利人和，有几十年的基业人脉。”
他转过身，眼神扫过众人，语气坚定：“三井想分而治之，咱们就合纵连横、抱团取暖。”
指示棒又重重敲在地图上，震得人心头一震：“我提议，由东兴牵头，联合在座诸位叔伯，共同出资，成立 ‘南洋华商联合航运公司’ 。东兴以现有部分南洋航线船舶、码头权益及现金入股，占股51%，确保主导；诸位叔伯按出资比例占其余股份。我们整合各家的货载，统一调度，集中向船厂下单订造新船，规模上去了，造价、维护、保险成本都能压到最低。航线共享，港口资源互通，遇到风浪，互相支援。”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这家新公司，只做我们华商自己的生意。橡胶、锡矿、椰干、大米……所有从南洋出去的货，优先用自己的船运。运力不足，再外租。定价权，在我们自己手里。港口谈判，我们一起谈。看三井，还怎么各个击破，低价抢我们的货！”
计划书在众人手里传阅，上面列着详细的股权架构、出资方案、航线整合计划、以及未来三年的船舶订购规划。数字清晰，条款分明，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黄会长第一个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阿东，你这51%的股权，有点说法。控股固然重要，但利润分配……”
“黄伯伯放心。”陈东颔首，“章程里写明，前五年，东兴自愿让出部分投票权，重大决策需三分之二以上股东通过。利润分配，按实际出货量及航线贡献度动态调整，确保公平。东兴要的，不是独占利益，而是一个能攥成拳头、一致对外的联盟。”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南洋华商素来团结，但也免不了内部竞争。陈东此举，既给了东兴主导权，又充分考虑了各家利益，更将大家绑上了对抗外侮的战车。
林老爷子缓缓点头，露出赞许之色：“股权设计，颇见诚意。联合船队，亦是老成之谋。只是，这新船订单……”
“船厂方面，我已经联系了德国和荷兰的几家，他们很乐意接这样的大单。如果诸位叔伯同意，我们可以组成联合谈判团，下周就飞欧洲。”陈东早有准备，“用联合订单，换最好的价格、最优惠的付款条件、和最优先的交付期。我们要的船，必须比三井的更快、更省油、更坚固！”
“好！”陈老抚掌，“就该如此！让那些鬼佬和东洋人看看，咱们华人不是好欺负的！”
“还有件事。”陈东示意刘律师拿出另一份文件，“东兴堂自一九五八年起，就按固定模式跟当地华商合作，至今已开了四百多间分店。模式很成熟——东兴堂占股51%，由我们出物资、派核心人手、提供全套管理体系，合作方出当地店铺和本地运营人手，风险共担、利益共享。这次提议把这成熟模式延伸到屈臣氏，咱们出品牌、管理、货源，对方出店铺、人手、本地关系，利润六四分，一起把生意做大。”
这话更具诱惑力。东兴堂四百多间分店的成功摆在眼前，模式成熟靠谱，屈臣氏又已攒下好口碑，合资几乎是稳赚不赔，还能借东兴的资源把自己的生意扩展开，彻底戳中了众人心底的算盘。
会场气氛彻底热烈起来。诸位侨领低声交谈，指尖捻着文件边角，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原本对三井的担忧，渐渐被这宏大而可行的合作蓝图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