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十二月,香港的冬日裹着寒气漫来。
晨起时,窗玻璃上凝着层薄薄的霜气,晨光洒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冷白微光。中环的写字楼早早亮起暖黄灯火,光影透过玻璃映在街道上,和路边的冷霜撞出几分冷暖交织的质感。
地产市场的喧嚣、南洋航运联盟的动静、与三井的暗涌……这些消息挤在报纸财经版,也飘在茶餐厅的闲谈里,热热闹闹。
可这一切,都传不到新界西北部那片群山环抱的山谷。
这里挂着“东兴农业研究所第七实验站”的朴素木牌,高墙缠着重电网,风刮过电网,带着细微的滋滋声,衬得山谷格外静。寒风扫过光秃秃的枝桠,呜咽声顺着墙角钻进来,院内几栋灰白色建筑沉在冷意里,没半点烟火气。
只有岗楼上的探照灯彻夜亮着,惨白的光柱扫过地面,偶尔照到牵着狼犬巡逻的振卫安保队员——他们裹紧棉衣,时不时哈气搓手,狼犬贴着主人腿边踱步,耳朵警惕地竖着,无声守着这片隐秘之地。
核心实验楼的地下洁净室里,冷白色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色泛白,气氛比窗外的寒冬还要凝重。
陈明博士双眼布满红血丝,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乱翘着几缕,他微微俯身,双手攥着镊子,指尖泛白,死死盯着电子显微镜的显示屏。屏幕上,刚蚀刻完的硅片放大到极致,本该利落的电路线条边缘,全是扎心的毛刺,还带着轻微扭曲。
旁边的仪器嗡嗡转着,打印出的数据纸飘落在台面上,上面的线宽数值在8.2微米到8.7微米间跳个不停,没半点稳定的样子。
“又失败了……”站在一旁的年轻工程师声音沙哑,喉结滚动了两下,压抑着满心沮丧。他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指腹蹭掉眼角的红,“这都第三十七批了,GdS-II型机理论分辨率卡死在8微米,实际良率连20%都稳不住。”
他攥紧手里的数据纸,纸角被捏得皱巴巴的:“问题还是出在透镜组上,咱们自制的替代品,像差校正怎么都达不到设计要求,曝光均匀性也差得远……”
“材料纯度不够,研磨精度跟不上,镀膜工艺也差着一截,每一步都是坎。”另一位材料专家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揪着白大褂衣角,磨得发红的指腹把布料揪出了褶皱,“德国蔡司那边回得很死,受巴统协议限制,最新型的非球面透镜组,根本不可能卖给咱们。”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沉:“苏联给的设备和技术,跟咱们要的标准比,差得太多了,根本用不上。”
实验室里瞬间没了声音,只有精密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此刻听着格外刺耳。
芯片,是陈东认定的东兴未来“大脑”,可研发到最关键的一步,却被光刻机的“眼睛”——透镜,死死卡住。没有足够锐利的“眼睛”,就刻不出更精密的电路,之前所有的设计、所有的规划,全成了空中楼阁。
陈明摘下眼镜,指尖按着眉心轻轻揉搓,指腹传来酸胀感。他是系统早期召唤的电子工程专家,脑子里装着超越时代的学识,可他比谁都清楚,工业基础和技术积累不是凭空来的,光有图纸和知识,根本跨不过现实的坎。
他想起陈东启动这个绝密计划时的模样,语气清晰地响在耳边:“明叔,这条路肯定难,可能砸进去大量钱,也未必能看到回报。但咱们必须走,还得走通。未来就在那儿摆着,咱们不能一辈子仰人鼻息。”
就在这时,实验室角落的保密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死寂。
陈明猛地回神,快步走过去接起,耳朵贴紧听筒,听着里面的声音,原本黯淡的眼神里,骤然亮起一点微光。
“董事长要来?现在?”他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表盘上的荧光微微发亮。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起伏了一下,“好,我马上准备,等您过来。”
挂了电话,他抬手理了理乱发,又揉了揉泛红的眼眶,转身跟众人说了句“董事长马上到”,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个多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研究院,车灯划破夜色,停在核心实验楼前。
陈东没穿平时的西装,只套了件深色夹克,领口微微敞开,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可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他下车时,冷风灌进衣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手拉了拉领口。
他没惊动其他人,只带着周海生,跟着迎上来的陈明,穿过一道道厚重的安全门。门轴转动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每过一道门,寒意就重一分。
进了地下洁净室,陈东先是扫了眼在场的人——每个人都挂着疲惫,眼底布满血丝,白大褂上沾着细微的污渍,却没人敢懈怠。他的目光落在实验台上那片“失败”的硅片上,又移到显示屏上的模糊影像,没立刻说话。
“董事长,情况不太乐观。”陈明没敢隐瞒,往前递了递数据纸,言简意赅地把技术瓶颈和外部封锁的事说清楚,“我们试了所有能想的替代方案,也改了好几次工艺,可基础材料和加工精度就摆在这儿,短期内根本突破不了。没有合格的透镜组,GdS-II的进展,恐怕要停在这儿了……”
陈东走到电子显微镜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台面边缘,盯着屏幕上扭曲的电路影像,像是在跟一个顽固的对手对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实验室里静得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声,粗重的、压抑的,混着仪器的嗡鸣。
“咱们被卡住的,说到底就是透镜。”陈东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别人不卖,就封锁咱们,难道咱们就这么认输?等着他们哪天心情好施舍技术,还是一辈子跟在后面捡剩饭吃?”
他的目光扫过陈明,又一一落在在场的每一位核心研发人员身上,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我当初决定做芯片,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区别只在于,这坎来得早还是晚。现在,它来了,躲不掉。”
陈东转身走到实验室一侧的小白板前,伸手拿起笔。笔杆被他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他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透镜轮廓,笔尖划过白板,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蔡司的透镜是精密,是好用。”他看着白板上的线条,语气坚定,“可再精密的东西,也是人做出来的。他们能造,咱们凭什么不能?”
刚才说话的年轻工程师忍不住低声开口,头微微低着,声音发闷:“可是董事长,咱们跟人家的基础工业差距太大了。高纯度光学玻璃怎么熔、超精密的研磨怎么做、真空离子镀膜的工艺……这些技术、设备,咱们几乎一片空白啊。”
“空白,就自己填。”陈东的笔尖重重顿在“研磨”两个字上,白板被戳得微微震动,“设备不够精密,就用人的双手和耐心补!技术资料不全,就一遍一遍试,用无数次试验堆数据!材料纯度不够,就想破脑袋去提纯!”
他转过身,盯着众人,语气沉静,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这难,比造一条船、开一百家店都难十倍、百倍。但这条路,咱们没退路,必须走通。”
“从今天起,研究院成立‘透镜攻坚专项组’。”陈东看向陈明,语气郑重,“明叔,你总负责,需要什么人,不管是集团内部调,还是从外面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弄来。需要什么设备、材料,列详细清单给我,我来想办法解决。至于资金,上不封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之前提的那位德裔光学专家,引进的事加快进度。背景合规这块,我让静薇通过林家的海外关系帮忙,尽快把人弄过来。咱们需要顶尖的理论指导,能少走很多弯路,减少试错的代价。”
陈明重重点头,原本疲惫的眼神里重新燃起火焰,他攥了攥拳头,声音沙哑却有力:“董事长放心,我一定带团队把这事扛下来!”
陈东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脸上满是疲惫,可脊梁却没弯。他放缓了语气,声音沉得让人安心:“我知道大家累,压力也大,没日没夜熬着,却一次次面对失败,换谁都难受。”
“但你们要记住,你们现在磨的每一片玻璃,调的每一个参数,不只是完成一个项目那么简单。”他的声音里带着恳切,“你们是在为东兴,为咱们华人,磨一把能打开未来科技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可能不精致,可能很粗糙,可它必须握在咱们自己手里,别人拿不走!”
他停了停,深深看了众人一眼:“外界的风雨,有航运、地产、零售那些板块顶着,不用你们操心。这里,是东兴的根,是咱们的未来。诸位,拜托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口号,可这句沉甸甸的“拜托了”,比任何激励都管用。
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刚才的沉闷颓丧一扫而空,工程师们慢慢挺起胸膛,原本黯淡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倔强的光。是啊,董事长把整个集团的未来都压在这儿了,他们没理由退缩,更没理由认输。
夜色渐深,洁净室里的冷白光依旧亮得刺眼,仪器的嗡鸣里,多了几分坚定的节奏。一场针对透镜的绝地攻坚,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