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亨泰退下后,西暖阁内短暂地安静了一会。
朱元璋第一个开口:“你们俩怎么看?倭酋是真怕了咱,还是又在使诈?”
朱标沉吟道:“儿臣以为,有七分是真。老四说北方酷寒,日本只会更甚。
蓝玉、傅友德锁海数月,日本国贵族赖以享受的丝绸、瓷器、茶叶断绝,市面凋敝,足利义满这个‘征夷大将军’,怕是先被自己人‘征’了。此番服软,应该是饥寒所迫。”
朱元璋点了点头,“往年这个时候,倭寇闹得正凶。今年海面上,倒是清静了不少。”
朱允熥接口道:
“皇祖所言极是。前番那伙冒牌使团,必是九州强藩自行其是。他们碰得头破血流,正中足利义满下怀。
如今他跑出来收拾残局,扮恭顺,装忠良,是想一石二鸟,既解国内匮乏之困,又想借天朝的势,去压他国内那些不服管束的强藩。”
朱元璋冷笑一声:“那厮算盘打得精,不愧有‘日本曹丞相’之称。那咱接不接他这招?”
朱允熥道:“当然要接。不接招的话,他国内那些强藩反而会同仇敌忾。接了招,才能把他们打成两截。”
“朝廷可令足利义满正式递送国书,并须拿出切实之举,约束九州、四国诸藩。若其无此能力,则贸易永绝。"
"日本贵族渴求天朝物产已久,此令一出,足利义满若想坐稳位置,就必须对那些强藩动手。届时,日本国内自生乱局,于我朝大为有利。”
朱元璋满意地说道:
“嗯,一边谈,一边勒紧绳子。耽罗岛那边,更要加快。谈归谈,咱们的刀,得磨得比他求饶的速度更快。”
朱标顺势对朱允熥说道:
“此事你既已剖析明白,便由你去办。你即刻亲赴理藩院,接见琉球使者。”
他言简意赅地补充了具体安排:
“厚赏,安抚,明确告知三国使者:
朝廷许其继续居中传话。他们海路便利,日后日本任何动向文书,皆可经琉球递送。这条线,要牢牢握在咱们手里。”
“儿臣明白,这就去办。”朱允熥利落地躬身领命,退出了西暖阁。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朱元璋说道:
“这小子,眼光毒,手腕也辣。分化瓦解,经济锁喉,一套连着一套。咱在他这个年纪,可没这份周全。”
朱标笑道:“父皇过誉了。他不过是有些小聪明,仗着多看了几本杂书,胆子大些罢了。
此事成败,还得看后续经办,与前方将帅的施行。您这般夸他,仔细他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说道:“该夸就得夸!有这般见识和魄力,是咱老朱家的种!"
朱标笑笑不说话。
朱元璋又说道:
"更难得的是,前些日子在大本堂,他能把老十七、老十八、老十九,连同高炽、济熺都拢到一块,钻进故纸堆里,心甘情愿地找图样、抄典籍。
这不只是他自己聪明,还有能让身边人都跟着他往一处使劲的本事。”
朱标说道:“他待叔父恭敬,与兄弟和睦,行事总能顾及亲情。这正是儿臣最放心的地方。”
朱元璋点了点头:
“光有仁厚不够,还得有决断。如今看,他倒是两者都有些影子了。玉不琢不成器。耽罗岛这方磨刀石,得给他,也给高煦、济熿。你盯紧些。”
“儿臣遵旨。”朱标应道。
父子二人的话题,便就此转回了对具体政务的筹划上。
朱允熥并未摆全副仪仗,只带了必要的侍卫与属官,轻车简从地来到了理藩院驿馆。
得到消息的礼部主事,早已将三位琉球使者引至正厅等候。
见朱允熥步入,三人立刻趋前,以大礼参拜:“下国小臣,叩见皇太孙殿下千岁!”
“诸位远来辛苦,平身,看座。”朱允熥在主位落坐,目光扫过三人。
礼部主事上前介绍:
“殿下,此三位分别是:琉球中山国使者、王弟向英杰;山南国使者、法司官马渊信;山北国使者、宣礼官翁盛弘。”
琉球三国同来,且派出如此规格的使者,既是恭顺,怕也暗含相互较劲、争宠于天朝之意。
朱允熥心中了然,先依礼节问候:“中山王武宁、山南王承察度、山北王帕尼芝,近来可都安好?”
三位使者连忙再次欠身,由中山使者向英杰代表答话:
“仰赖陛下洪福、太子殿下与皇太孙殿下恩泽,三位王上皆身体康健,勤政爱民,无时无刻不感念天朝厚德,谨守藩篱。”
寒暄已毕,朱允熥切入正题:
“尔等此番传递日本书信,朝廷已知晓。归告足利义满:海寇之事,罪在其疏于管束。若再犯天朝,虽远必诛。 琉球素来恭顺,此番传信亦有功,孤心甚慰。”
使者们屏息聆听,连连称是。
朱允熥端起茶盏,随口问道:
“日本诸岛,与琉球近在咫尺。近日,彼国情形如何?我天朝水师巡弋海上,保境安民,可曾对尔等商路有所影响?”
三位使者交换了一下眼神。向英杰斟酌着回道:
“回殿下,日本诸岛去岁以来,市面确是萧索了许多。
天朝水师威武严整,盘查仔细,对日本商船更是…近乎禁绝。
彼国九州、畿内等地,丝绸、瓷器、药材等物价格飞涨,寻常贵族已难享用。”
山南使者马渊信补充道:
“臣还听闻,九州沿海一些町港,泊满无法出海的船只,浪人商贾怨声载道。京都、堺市的大商屋,损失惨重。”
山北使者翁盛弘性情较直,闻言低声道:
“殿下明鉴。那位征夷大将军,权威多在京都。九州强藩,向来各行其是。
即便将军有令,彼等是否听从,亦在未定之天。前番…前来的那伙人,恐便是明证。”
朱允熥点了点头,情报已然清晰:经济封锁效果显着,足利义满中央权威对边陲控制力有限。
“尔等所言,甚为详实。”
他放下茶盏,语气转为明确指令,
“回去后,转告三位王上:朝廷嘉许琉球忠勤。关于日本之事,朝廷自有决断。”
“日后,彼国有何新的动向、文书,或尔等有何新的见闻,仍可如这次一般,及时报与天朝。这条通达之路,需好生维系。尔等能居中传达,便是功劳。”
这便是明确赋予了琉球继续充当沟通渠道乃至“耳目”的职责。
三位使者岂能不明其中深意与机遇?急忙离座,深深拜下:
“谨遵殿下谕令!下国定当竭诚效力,永为天朝不贰之藩!”
朱允熥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对随从道:
“赐赏。三位使者远来辛苦,各赐蜀锦十匹,景德镇甜白釉瓷瓶四对,御茶龙团十六饼。”
赏赐丰厚且雅致,使者们喜出望外,再次叩谢天恩。
接见完毕,朱允熥起驾返回东宫。
三位琉球使者恭送到驿馆大门外,望着车驾远去。
向英杰抚了抚衣袖,对另外两位低声道:
“这位皇太孙殿下,举重若轻,恩威并施…未来天朝执掌东海之人,怕是这位了。”
马渊信与翁盛弘皆深有同感地点头。
他们带回去的,不仅是赏赐,更有对大明未来方向的判断,以及琉球必须把握住的“通道”之责。
回到东宫,朱允熥并未休息,径直来到书房,将接见详情与所得情报,简单扼要地写成节略。
思路已经无比清晰:
以允诺贸易分化足利义满与强藩,以耽罗岛为基打造海上铁钉,以琉球为眼监视东海动向。
待到耽罗稳固,无论是朝鲜借地,还是对日本下一步动作,主动权将尽在掌握。
他搁下笔。
今日一会,播下的是一颗种子。
他要的,是在整个东海,织就一张只听天号令的无形之网。
而这盘大棋,方才落下了真正有力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