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南京城又飘起了细雪,马和哈出一口白气,站在三号船坞的观台上。
来到南京已经一个多月,日子过得如同湍急的江水。
白日里跟着世子在船厂奔走,晚间回到东宫,跟着周讲官学《千字文》和《海舟纪要》
“海舟之要,首在龙骨。选闽地百年老松,经三伏三九,油脂尽出,方得坚韧耐腐……”
马和低声默念着昨夜刚背下的段落。
一个月前,这些字句对他来说如同天书。如今虽仍吃力,却已能囫囵读下。
“马和!”一声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拽回。
朱高炽踩着薄雪快步走来:“快!允熥和几位叔父都到了,新船今日试水,陛下特旨,许我们全厂休息一日观礼!”
二人赶到主坞区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工匠、船工、杂役,连同驻厂护卫的军士,黑压压挤满了江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坞口那艘巨舰上。
它还未完全脱去脚手架,但主体已然成型。
船身长二十余丈,宽逾五丈,三层甲板,前后楼堡高耸。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尖削的船底,与运河里常见的平底漕船截然不同,如一把出鞘的巨刃,静静悬在坞道上方。
朱允熥站在坞口高台上,身旁是朱权、朱楩、朱橞、朱济熺等人。
他们披着厚厚的貂绒斗篷,在细雪中显得格外醒目。
“吉时到!”
礼部派来的赞礼官高唱一声,全场瞬间肃静。
朱允熥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数千张面孔,朗声道:
“自春至冬,诸君昼夜不休。今日,龙江造船厂第一艘远洋战船——‘镇海’号,即将入水!”
“此船,取宋元海舟之所长,融本朝匠作之巧思。尖底劈浪,可抗深海风涛;三重硬帆,能借八面来风;设水密隔舱,一处破损,全船不沉!”
他每说一句,台下工匠们的腰杆便挺直一分,这些技术细节,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朱允熥声音更加慷慨激昂,
“此船,是大明走向深海的第一步!今日它从龙江入水,来日,它要劈开东海波涛,踏平倭寇巢穴,扬我天朝国威于万里海疆!”
“万岁!万岁!万岁!”呐喊声山呼海啸般的响起。
马和站在人群边缘,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开闸!放水!”
总匠作一声令下,坞口闸门缓缓升起。
浑黄的江水轰然涌入坞道,托起那艘巨舰。船身开始轻微晃动,缆绳吱呀作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船体一寸寸上浮,与坞道脱离,完全没入江水,它稳稳地浮在江面上,随着波涛轻轻起伏,尖削的船首微微昂起。
“挂旗!”
一面长三丈、宽两丈的明黄大旗在主桅杆上冉冉升起。
旗面正中绣着硕大的“明”字,在江风中猎猎招展。
朱楩第一个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身旁的朱橞:“成了!老十九,咱们的船成了!”
朱橞也满脸通红,反手捶了他一拳。朱权仰着头,默不作声。
朱允熥静静看着江中那艘巨舰,眼中映着飘扬的旗帜与纷飞的雪。
从斩杀倭使时的怒发冲冠,到献计耽罗时的步步为营,再到今日这艘真正能远航深海的大船落地。
洪武二十五年,这条艰难而坚定的航线,终于看见了第一座灯塔。
“试帆!”总匠作的命令再次下达。
数十名帆缆水手攀上桅杆,在呼啸的江风中展开巨帆。
三层硬帆依次升起,吃满北风,鼓胀如云。
缆绳绷紧,船身微微一震,在江面上缓缓动了起来!
岸上再次爆发出震天欢呼,许多老匠人已然泪流满面。
他们造了一辈子船,却从未造过这么大的船。
马和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想起梦中那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马和。”不知何时,朱允熥已走到他身边。
“奴婢在。”马和连忙躬身。
朱允熥望着江中的船,高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自轻自贱,你不是奴婢!"
"奴婢记住了!"
朱允熥无可奈何苦笑,"马和,你看见了吗?这就是能远航的船。它将来要去的海域,比长江宽阔百倍,风浪比今日猛烈千倍。”
“看见了…”马和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先生昨日与我说,你学得很快。”朱允熥转过头,眼中带着笑意,
“《海舟图说》已能通读,但造船不止在纸上,更在海上。”
马和心中一震,隐约明白了什么。
“开春之后,镇海号要进行海试。”朱允熥字字如锤,
“你跟着上船,不是作为内侍,而是作为船务学徒。”
马和张了张嘴。上船?出海?他一个阉人,不到两个月的学徒?
“怕了?”朱允熥问。
“不!”马和脱口而出,“我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才学了一个多月,所知不过皮毛…”
朱允熥笑了:“谁都是从皮毛开始的。记住我那日说的话。学会造船,学会航海,你就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万里海疆,容得下所有敢闯敢拼的人。”
说罢,他转身走向高台,留下马和独自站在雪中。
镇海号在江心完成了一个缓慢的转向,帆影遮住了半片江天。
观礼的人群开始缓缓散去,但兴奋的议论声久久不散。
朱权几人围到朱允熥身边,朱楩的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
“允熥!下一艘什么时候开工?我觉得尾舵还能再改良!”
“还有帆面,我看宋人笔记里提到过一种斜桁帆,顺风时更快……”
朱允熥笑道:“不急。镇海号的海试成功,自有第二艘、第三艘。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朝廷、让天下人看见,我们能造出远航深海的大船,也能驾驭它。”
朱权神色一动,问道:“你是说,海试时要大张旗鼓?”
朱允熥答道:
“当然要大张旗鼓,兵部、工部、五军都督府的人,都要来看。朝鲜的使臣,也请他们来看看。”
众人说笑着,簇拥着朱允熥朝厂外走去,准备回宫复命。
朱权故意放慢脚步,忽然轻声问朱济熺:“你知道这艘镇海号,花了多少银子么?”
朱济熺老实摇头:“工部、将作监的账目,侄儿接触不到。”
朱权沉默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朱济熺脚步突然停住,仿佛没听清:“多…多少?十七叔,您是说,这一艘船就……”
“嘘。”朱权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这还只是船体。往后的火炮、兵械、水手饷银、维护修缮…才是吞金的无底洞。我也是偶然听见大哥提了那么一嘴。”
朱济熺张了张嘴,再看向那艘巨舰时,目光全然不同。
朱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允熥的路,这才刚开头。往后要花的钱,要抗的压,还多着呢。”
两人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