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朱标面色凝重,朱允熥屏住呼吸。
蓝玉依旧挺立如松,只是将目光投向那本被拍在案上的预算册,沉声道:
“陛下,北疆固国之本,臣岂敢不知?然东海之患,若不断根,今日剿,明日生,年年耗费何止千万?
臣请这一千六百万两,正是要一举砸实根基,永绝后患!
鸡笼港需扩,淡水城需固,船厂需成,道路需通,新附之民需安抚,屯田水利需大兴……
陛下,今日多投一分,来年少耗十分;今日扎根一寸,明朝拓土百里!这笔账,请陛下细算!”
朱元璋死死瞪着蓝玉,暖阁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蓝玉梗着脖子,目光毫不闪避,那姿态分明写着:理在我这边,事就得这么办!
空气凝固,一直凝神静听的太子朱标,悄然起身。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御案前,隔开蓝玉与朱元璋。
“父皇,一千六百万两,确非小数。九边数十万将士,中原各省,河工、赈灾、百官俸禄,亦处处需钱。”
这番话让朱元璋紧绷的脸色稍缓,冷哼一声,重重坐回椅中。
朱标这才转向蓝玉:
“凉国公,小琉球数万军民,跨海拓土,斩倭寇,辟荒田,筑城港,死者已矣,生者尤艰。此等局面,犹如箭已离弦,舟行中流,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你的难处,孤与父皇,亦深知之。”
蓝玉哑声道:“太子殿下明鉴!这正是臣想说的。”
朱标微微颔首,给出了下一步的台阶:
“此事关乎重大,非立谈可决。预算册子既已呈上,平倭总司、户部、工部都需详议。
国公且先回府歇息,所需款项,孤自当与父皇细细筹措,总需想个周全的法子。这钱粮,终究也是分批解运,并非立时便要齐备。”
这已是明显的转圜与承诺。但蓝玉岂是轻易能被空话打发的人?
他眉头紧锁,急道:“殿下!岛上军民眼巴巴望着粮船,工匠等着银钱开工,这……这如何等得?臣……”
他还欲争辩,话语里满是焦灼与不甘。
“允熥。” 朱标不等他说完,“凉国公远道劳顿,心绪激动。你代我与你皇祖父,送国公出宫,回府好好安顿。”
朱允熥早就如坐针毡,闻言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蓝玉身边,轻轻搀住他坚硬的甲胄臂膀:
“舅姥爷,咱们先回吧。您要的也是朝廷一个章程,总得容皇祖父和父王商议筹措不是?您这火烧眉毛的,岂不是让皇祖父更难下决断?”
蓝玉被朱允熥半扶半拉着,脚下生了根似的不愿动,眼睛还瞪向御案后的朱元璋。
朱元璋见他这副“死要钱”的倔强模样,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指着他对朱标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像个什么样子!朕欠了他的吗?简直是混账!”
“走吧,舅姥爷!” 朱允熥手上加了几分力,连劝带拽,总算将蓝玉硕大的身躯转向了殿门方向。
一直走到乾清宫门外,蓝玉猛地甩开朱允熥搀扶的手。
“你也不必送了,赶紧回去罢。有钱,什么都好说,兵精粮足,三年之内,臣还陛下一个固若金汤的小琉球,一条干干净净的东南海路!没钱……”
他侧过头,眼神里满是失望:
“没钱,我明日一早就回岛上去!这接风御宴,臣无福消受,也消受不起!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抬脚就要走。
“舅姥爷!”朱允熥赶紧拦住他前面,
“您听听您这话!事情哪有这么办的?您香也烧了,头也磕了,临了临了,反倒把菩萨给得罪了!
父王刚才的话,不是已经把路铺下了吗?您现在就非要个准数,让皇祖父的金口怎么开?”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推心置腹:
“您回去,热水好好泡一泡,解解乏,换身舒服衣裳。晚上宫宴,您得来,还得高高兴兴地来!
我和父王在中间周旋,该您的钱粮,少不了!可您总得给皇祖一个转圜!这么顶牛着,对谁有好处?”
蓝玉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朱允熥回到暖阁,走到御案前,直接开口道:“爷爷,您方才…有点不讲道理了。”
朱元璋眼皮一抬:“老子哪里不讲道理了?”
朱允熥不闪不避,
“当初定策时就说好了,信国公那套法子,年年筑墙禁海,迁民戍守,倭寇来了挡一阵,走了又卷土重来。每年二三百万两银子扔进海里,听不见响动。
是您金口玉言说的‘与其年年填这无底洞,不如咬咬牙,集中钱粮人力,五年为期,连根给它拔了!’”
他手指点在那本预算册上:
“现在根须刚刨出来,舅姥爷伸手要钱粮继续往下挖,您倒嫌锄头挥得重、费力气了。您这理,是不是有点歪?”
“道理谁他娘的不懂?能当钱花吗?啊?”朱元璋被孙子顶得火起,反手就是一巴掌。
朱允熥听见风声,头一歪躲开了,笑道:“爷爷,君子动口不动手!您好好说话行吗?"
朱元璋呼哧喘了口气,瞥向一旁沉默的朱标,又瞪回朱允熥:
“再说了,当初要搞‘平倭总司’,揽总这摊子事的是谁?是你!
搞那个什么‘皇明远洋贸易公司’,说能从海上生财的,是谁?也是你!
还有什么‘皇明印钞局’,鼓捣新钱票的,还是你在管!”
他身子往后一靠,两手一摊:
“钱不够?行啊!你这总司、那公司、那印钞局,不都是你的主意,你的衙门吗?法子你去想啊!
你那印钞局不是能轻飘飘印宝钞吗?你把机器开动,给蓝小二印上几百万两、几千万两,让他扛着滚回岛上去,不就结了?
你又不肯印,怕坏了市面。现在光盯着老子一个人逼债,老子能给你变出钱来?”
朱标轻轻咳了一声:“父皇息怒。允熥也是为国事焦急。印钞滥发必致民乱,此乃饮鸩止渴,断不可行。至于筹款之事……”
他又看向朱允熥,“允熥,你既总揽其事,心中可有章程?”
压力如山,实实在在地压在了朱允熥肩上。
他知道这不是推诿的时候,说道:“这笔钱,我来想办法。但如何筹措,如何运作,如何不伤国本,还需仔细斟酌。”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赶紧想办法!晚上宫宴,蓝玉那倔驴要是再生事,你小子自己去岛上给他当监军!”
朱允熥深深一揖,“遵命,我这就找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