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回到乾清宫西暖阁。
朱标也在阁子,正与朱元璋趴在同一张书案上,核算这一年的总收总支,毫无意外,又是入不敷出的一年。
朱允熥根本没注意到祖父和父亲的苦瓜脸,兴冲冲说道:
“皇祖父,镇海号已成!今日江面试航,平稳迅捷。若有五十艘此类巨舰列阵海上,便是五十座移动堡垒,届时航路尽在掌握,足可慑服诸邦,令日本不敢西顾。”
朱元璋放下手中算筹,抬眼看他:
“五十艘?你小子可真是张口就来,你怎不说五百艘?你可知这一艘要吞掉多少银子?”
朱允熥问:“多少?”
朱元璋竖起三根手指:
“不下三十万两!这还只是个空壳子,全配齐了,没五十万两下不来!一条船上连同水手、水兵,大概是八百人至一千人。每天消耗多少军粮军饷。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朱允熥直吐舌头,他也知道巨型战舰费钱,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费钱。
朱标也轻轻摇头,说道:“允熥,雄心虽好,也须量力而行。今日核算,今年各项开支远超往年。”
朱元璋将算筹重重搁在案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国库里淌出去的银子,倒有四五成是填了海那边那个窟窿。蓝玉那厮,花起钱来,真跟大江决堤似的,止都止不住。”
朱允熥连忙道:
“皇祖父,话不能这么说。小琉球那是化外蛮荒之地,三万将士、三万民夫过去,是真正的筚路蓝缕,拓荒垦殖。
万事开头最难,这几年的投入是筑根基,等熬过去,局面打开了,便是活水长流。”
朱元璋白了他一眼:
“大道理谁不懂?可这‘熬过去’三个字,底下是金山银海堆着,前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等着。”
他停了停,满脸无奈地说:
“方才接到急报,蓝玉的船,已到镇江卫码头了。咱估摸着,他这次回来,除了伸手要钱,也没别的好事跟咱说。”
朱允熥听着祖父的抱怨,心中一时也沉寂下来。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今年四月,长江口那帆樯如云、誓师出征的浩大场面。
蓝玉一身麒麟铁甲立于帅船之上,猩红披风猎猎作响,三万将士甲胄鲜明,杀气盈野。那一幕,恍如昨日。
然而屈指算来,从誓师东去到今日,其实不过八个月。
可这八个月,在朱允熥的感觉里,却漫长得仿佛过去了数年。
每日睁开眼,便是源源不断的账册、奏报,海那边的每一项进展,都牵动着南京城的神经。
这种悬着心、绷着弦、看着银钱如流水般淌出去的日子,真可谓度日如年。
此刻,他心中也涌起强烈的急切与好奇。
花了近千万两雪花银,这位舅姥爷,究竟在小琉球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打开了怎样的局面?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吴瑾言快步进来,躬身禀报:
“皇爷,征倭大将军、凉国公蓝玉,正在宫门候旨,请求即刻觐见,呈报小琉球军政事务。”
朱元璋和朱标同时抬起头。朱允熥也立刻坐直了身体。
不多时,蓝玉大踏步走进。
朱允熥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只一眼,心头便是一震,下意识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印象中骁勇张扬,气势逼人的舅姥爷,仿佛被海外八个月的风霜生生打磨掉了一层皮。
虽然甲胄在身,腰背依旧挺直,但整个人透出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苍老。
露在盔檐下的鬓角,已经斑白了大片,脸上是洗不掉的黝黑,皮肤粗糙皲裂。
“臣蓝玉,叩见陛下,皇太子殿下,及皇太孙殿下!”
朱元璋打量着几乎变了个模样的蓝玉,“这一年辛苦你了,快坐吧。”
蓝玉没坐,直接转身,声如洪钟对门外亲兵命令道:“抬进来!”
一口沉重的樟木箱被抬进暖阁,蓝玉亲手打开。
朱元璋看着一箱子的簿册,皱眉问道:“蓝玉,你这是干什么?”
蓝玉抱拳,声音洪亮却透着坦荡:
“陛下,箱子里面是二百三十七天以来,大小开支、物资转运、工程耗用的明细账本。一笔一笔皆在此处,臣专门带回,请陛下审核。”
朱元璋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摆手:“放屁!咱又不是你家账房先生,看这些做什么!”
蓝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说,不慌不忙从箱中取出最上面一本硬壳总册,双手奉上:
“陛下说的是。那便请陛下先御览此册。此乃臣及麾下三万将士、三万民夫,登陆小琉球以来,各项事务之总录。钱粮之事,皆为此中之事功。”
朱标见状,抬手温言道:“凉国公,你渡海归来,一路舟车劳顿,不必急于一时,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吴谨言端过热茶,蓝玉接过一饮而尽,道了声谢,却依旧站着,翻开册子,声音清晰有力地开始禀报:
“陛下,太子殿下,太孙殿下。臣等今年四月,登陆小琉球北部之鸡笼河口。其地形如笼,港口深阔,乃天赐之良港。
臣于河口高地,筑鸡笼堡,方圆三百丈,墙体包石,设炮位二十四。
以此为水陆核心,沿岸又筑哨堡七座,烽堠相望,现已牢牢控制小琉球北部沿海沃野百余里。”
听到此处,朱元璋面露喜色,点了点头:“不到一年,能站稳脚跟,筑城控野,蓝玉你辛苦了。”
“为国效力,臣不敢言辛苦。”蓝玉说着,又从箱中抽出一卷精心绘制的舆图,双手呈上,“此乃北部详图,请陛下御览。”
朱允熥快步上前接过,在御案上小心摊开。
只见图上鸡笼堡的标识最为醒目,以此为原点,道路、溪流、屯田区、附属哨堡向四周延伸,而在其西南方向约百里处,淡水河口的聚落区也被清晰标出,规模俨然。
蓝玉的手指落在图上,继续汇报,条理分明:
“控扼海岸,需有坚城利港。鸡笼堡所在之港,经臣等疏浚修缮,已建起石质码头两座,栈桥四百步,可同时泊靠福船十艘。
鸡笼港已成我军前出之根柢,三万将士、数百舰船泊于其中,如虎踞深山,进退自如。”
他的手指顺势向西南滑到淡水河口:
“港口为盾,亦需腹地为继。
距鸡笼百里之淡水河口,土地平坦开阔,河道便利,更兼毗邻山林,木料无穷。
臣已将大军民夫主力屯驻于此,清除林莽瘴疠,已辟出水旱田四万八千余亩。
如今军民聚居,房舍街巷井然,‘淡水城’ 已俨然一个中等县治之规模。未来粮秣补给,大半可赖于此。”
最后,他的手指在淡水河口旁一点:
“此处,臣已规划船厂,龙骨台、干船坞均已动工。待明年夏天,我大军在小琉球便可自造、自修中等海船,无需万事仰赖海峡转运。”
朱元璋与朱标听着,目光随着蓝玉的指引在图上游走,频频点头。
这番布局,有港口、有腹地、有耕地、有工坊,考虑周详,绝非单纯军事据点,俨然是一副长久经营的蓝图。
朱允熥趁机在旁说道:“爷爷您看,凉国公这布局,以鸡笼港为出海铁拳,以淡水城为养力胸膛,相互依托,确是占尽了地理之利。”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故意对蓝玉道:“依咱看,南边或许也不错,离澎湖更近,支援方便。”
蓝玉摇了摇头,回答得实在:
“不瞒陛下,臣起初也曾详勘南部。但其地海岸多为浅滩,大船难以靠泊,一阵风浪便易淤塞。于我大军重载舰船而言,十分不便。”
朱元璋笑了笑,不再纠缠此事,话锋却悄然一转:“事,办得是挺扎实。但这七八个月,花了多少银子,你心里可有本账?”
蓝玉早料到这一问,不假思索答道:
“回陛下,臣日夜在心,岂能不知?截至腊月中,各项开支总计九百八十六万两。其中最大头乃粮草、建材、军械之采买与跨海运抵,计三百九十万两有余。”
朱标适时插话,问得关切:“跨海运粮,漂没损耗想必不小?”
蓝玉向朱标微微一躬:
“殿下明鉴。海峡风浪无常,加之仓储霉变,人力折耗,粮秣一项,途中损耗便近三成。
此实为拓疆初期最大之耗。但待北地生田变熟田,便可逐年减少海运依赖,三五年内,或可望实现自给。”
朱元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将士用命,拓土艰辛,该花的钱,不能省。”
他接着问,语气严肃起来,“最要紧的,倭寇剿了多少?”
蓝玉神色一凛,肃然答道:
“臣与孙恪、曹震、张温等将,大小接战三百余次,累计斩首逾万级,焚毁倭船九百余艘。东海沿海,已清静大半。”
“我方损伤如何?”朱标追问。
蓝玉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我军战殁四千七百余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中,约四成并非死于刀兵,而是登陆初期水土不服,患疫病所致。”
暖阁内一时寂静。
朱元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侧头对朱标道:
“传旨,令户部拨出专银,对这四千七百余名战殁将士,善加抚恤。每户抚恤,按常例格外再加二十两。”
蓝玉闻言,胸中一股热流涌上,后退一步,撩起甲裙,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揖,声音微哽:
“臣代岛上数万将士,谢陛下天恩!”
朱元璋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些事稍后自会办理。你一路辛苦,先回府好好沐浴更衣,歇息一番。晚上,朕在宫里给你设宴接风,让冯胜、汤和那几个老家伙都来,陪你好好喝几杯!”
不料,蓝玉非但没有谢恩告退,反而将腰板挺得笔直:“陛下,臣回来,不是为喝酒的。”
朱元璋眉头微皱。
蓝玉已从怀中贴身内袋里,掏出一本封皮崭新的册子,双手高举过顶,朗声道:
“臣回来,是专程来请饷的!此乃明年开拓小琉球所需预算细目,请陛下御览!”
朱允熥见状,立刻上前接过,转身放到御案上。
朱元璋疑惑地翻开册子,目光直接扫向末尾的总数。
只一瞬,他像被火烫了一般,“啪”地一声将册子重重拍在案上,霍然站起,指着蓝玉,唾沫星子四溅:
“蓝玉!你这册子上写的什么?一千六百万两?你这是要钱,还是要咱的命?!”
蓝玉昂首,毫不退缩地迎着朱元璋暴怒的目光,反问道:
“陛下,您尚未细看册中分项条目,怎能断言此数过多?臣恳请陛下,看完用途,再论多少也不迟!”
“蓝小二,老子看你个屁!你还没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干还是拉稀。”朱元璋气得在御案后来回走了两步。
蓝玉道:"既然这样,陛下就痛快准了。"
朱元璋大怒,
“蓝小二!你他娘的别忘了!去年你与傅友德联名上的条陈,白纸黑字写着,五年总计需银六千五百万两!如今才一年,你俩花了多少钱?“
“傅友德刚来的奏报,明年要七百万;你倒好,张口就是一千六百万!你二人加起来,明年便要两千三百万!”
他一掌拍在摊开的舆图上:
“钱全给了你们,宣大蓟辽几十万将士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