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正正去?”朱元璋沉吟着,这个思路确实未曾想过。
派李景隆,本意是筹措银钱,解国库燃眉之急。蓝玉是征倭大将军,身份敏感,一举一动牵扯甚广,远非李景隆可比。
朱允熥看出祖父的顾虑,接话道:
“爷爷,让凉国公赴日交涉,未必不可行。一则可借机探查石见虚实;二则,若能借此稳住足利义满,或可争得数年海疆平静。”
朱元璋思忖片刻,眼下财政吃紧,能免动干戈自是上策。
他最终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去叫你爹来,我们仔细议议。”
文华殿内,朱标听完便摇头:“天朝从未有此先例。征倭主帅亲赴敌境,岂非自损威仪?”
朱允熥道:“儿臣以为利大于弊。具体如何操持,尚可斟酌。”
朱标与朱允熥步入西暖阁,蓝玉已等得有些心焦,立刻迎上去:
“太子殿下,臣想去日本走一趟!亲眼看看那银山究竟如何,也当面会会足利义满,叫他知道我大明的分量!”
朱标默然不语。
李景隆开口道:“蓝大将军亲赴敌国,确与体制不合。臣倒有一策:不妨由臣先行前往,试探足利义满虚实。若他确有归顺之意,朝廷再提条件也不迟。”
见父亲神情微动,朱允熥顺势接话:
“条件可定为三,足利义满须正式上表称臣;须就今年厦门之屠向我朝谢罪;须赔付相应钱粮。
待这三谈妥,便请他亲赴鸡笼港,观摩大将军所筑营垒。若他不愿亲至,亦须遣其子足利义持前去,郑重礼请蓝大将军。
此后,再由大将军代表朝廷东渡,与足利义满订立盟约,令其严束部众,保海疆安宁,朝廷方可重开勘合贸易。”
朱标听罢,思忖片刻,转向朱元璋:“父皇以为允熥此议如何?”
朱元璋略作沉吟,道:“可以一试。事要办成,天朝的体面威严更不可堕。”
朱标当即吩咐李景隆:
“你与蓝玉同至鸡笼港后,即以朝廷名义,召琉球三国国王赴港,当面告知朝廷此番对日交涉之决心与底线,命他们遣使先行赴日,传话足利义满。允熥方才所提三事——称臣、谢罪、赔款,乃谈判之基,不容含糊。”
李景隆躬身应下,又追问一句:“殿下,若足利义满只肯赔款,却借故不愿亲赴鸡笼,亦不肯遣子前来,臣当如何区处?”
朱标目光微冷:“那便是诚意不足。你便告知琉球使者,朝廷不介意令蓝玉率水师北上,于堺港外与他‘隔海相商’。”
蓝玉闻言,嘴角勾起一丝狞厉的笑意。
朱标续道:“你本人不必急于赴日。要看足利义满如何回应。务必让他明白,是他有求于朝廷。交涉时,须重申蓝玉大将军坐镇东南、抚靖海疆之威势。恩威并施,分寸你自行把握。”
李景隆一一记下:“臣领旨,必谨守分寸,不辱使命。”
朱标又对蓝玉说道:“若足利义满再三盛情相邀,你也可以代表朝廷赴日,好生震慑于他。”
蓝玉拱手领命:“臣遵旨。”
朱允熥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想,父亲这番安排层层递进,将交涉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的确厉害。
启程那一天,朱允熥带着马和来到了龙江关码头。蓝玉与李景隆上前见礼。
朱允熥指着马和,说道:
“你随蓝大将军、曹国公同往鸡笼港。此去多看,多听,多记。海上风涛,舰船操控,港口营造,乃至大军屯驻之规,皆需留心体会。待曹国公赴日,你再随行,一路观摩学习,见识外邦风土航路。”
马和恭敬应下:“奴婢遵命。”
朱允熥又叮嘱他:“此番不是去伺候人,是去学本事。海上的学问,将来有大用。”
船队自南京龙江关启航,顺江而下。
马和立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色从繁忙的码头、连绵的屋舍,逐渐变为宽阔的江面与平缓的田野。
这是他第一次乘如此大的官船远行,心中倍感新鲜。
两日后,船队抵达太仓刘家港。
此处江海交汇,帆樯如林。所有人员货物在此换乘数艘更大的海船。
马和注意到,海船与江船形制迥异,船身更显浑圆厚重,帆桅高耸,帆索系统也复杂得多。
他默默观察着水手们如猿猴般攀上桅杆,调整帆索,使得一面面巨大的硬帆吃满风。
海船沿着海岸线向南航行。过浙江,入福建海域,风浪明显大了起来。
船身开始剧烈起伏摇晃,如同巨浪中的一片树叶。不少初次出海的人面色发白,呕吐不止。
马和也觉得胃里翻腾,但他强忍着不适,努力适应,眼睛却不忘观察老练的水手如何在颠簸中稳健操作,心中默记他们的动作与号令。
船队最终在厦门岛靠岸休整。
码头上可见不少新建的营垒和炮台,黑黝黝的炮口指向大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船队补充了淡水和食物,蓝玉下令所有船只做好继续航行的准备。
马和从水手们的交谈中得知,接下来要穿越的澎湖水道是关键险途,水道狭窄,暗礁密布,海流多变,必须等待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太平潮信”时机,借助特定的潮汐与风向才能安全通过。
这一等,便是四五日。
船队泊在厦门港湾内,蓝玉派出的老哨船每日数次出海观测海况。
马和没有闲着,他寻到一位头发花白、肤色黝黑的老船工,恭敬请教何为“太平潮信”。
老船工见这年轻内侍态度诚恳,便指着海图粗糙的手绘线条,用带着浓重闽音的话说道:
“这澎湖水道,好比老天爷设的闸口。平日里头,潮水乱涌,水下暗流像无数只手乱扯,旋涡能把小船生生吸进去。大船稍偏一点,就是粉身碎骨。
只有等到特定时辰,才会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潮水平稳了,流向顺了,风也乖巧,像是龙王爷开了条平安路。这就是‘太平潮信’。抓住了,就能过去。“
马和听得心驰神动,将老船工所言牢牢记在心头。
等到第五日,正是正月初八。
天刚蒙蒙亮,派出的哨船便如箭般飞驰回港。
那位老船工仔细听了禀报,又眯着眼望了望东边海平面与天际云丝的走向,快步走到蓝玉面前:
“大将军,测算无误!看这天光水色,约莫半个时辰后,潮信便至。时机稍纵即逝,必须立刻起航,全速通过,一刻也耽误不得!”
蓝玉虎目一睁,毫不迟疑命令:
“各船起锚!升满帆!按预定序列,全速前进!贻误者,军法从事!”
命令一下,各船立刻如同苏醒的巨兽般忙碌起来。
铁锚绞起的哗啦声,帆索急速抽动的嘶嘶声,水手们短促洪亮的号子声,瞬间打破了港湾的宁静。
马和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看着巨大的船帆依次升起,吃满了从东北方吹来的劲风,船身微微一震,便开始加速。
船队如同一条被惊醒的蛟龙,驶出厦门港,朝着那片吞噬了无数船只的水道疾驰而去。
驶近澎湖水道时,即便早有心理准备,马和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生出浓浓惧意。
两侧黝黑的岛屿与礁石犬牙交错,如同巨兽参差的利齿。
海水颜色变得深浊不堪,墨绿之中翻滚着惨白的浪沫。
涌动的波浪毫无规律可言,互相撞击、撕扯,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海藻与礁石摩擦的腥咸气息。
所有水手都屏息凝神。
舵手青筋暴起的手臂紧紧扣住舵轮。
了望哨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注视着前方每一片异常的水色。
船队沿着一条狭窄得令人心悸的通道疾行。
马和感觉到船身下的海流在急剧变化,时而一股巨力推着船猛冲,时而又似有无数只手从侧方拉扯,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有几次,巨大礁石的黑色阴影,裹挟着惨白的浪花,几乎是贴着船舷,急掠而过,近得能看清上面湿滑的苔藓,惊得他浑身冷汗涔涔。
整个船队无一人说话,只有风声凄厉如鬼哭,浪涛咆哮似兽吼,帆索承受极限拉力的呻吟。
舵手咬着牙,不时迸出短促的口令。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多时辰,前方豁然开朗!
那汹涌混乱、仿佛能绞碎一切的海流,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抚平。
船队驶出了一道天然形成的,宛如鬼斧神工劈开的石门状水道。
马和眼前呈现出一片广阔平静的蔚蓝海域。
远处,一道绵长的、覆盖着郁郁葱葱植被的海岸线,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到了!是小琉球西岸!”
船上有老水手用尽全身力气激动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魔咒,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
船上各处陆续响起压抑已久的欢呼,长叹,乃至喜极而泣的声音。
马和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因过于用力抓住船舷而僵硬,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陌生土地,后怕与欣喜涌遍全身。
他颤抖着手,摸了摸怀中那个硬皮小本本,那是太孙殿下赏他,让他记录见闻用的。
四日后,船队抵达鸡笼港。
又过了七天,数千里外的日本京都,室町殿,一封密报呈到了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的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