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信递给儿子足利义持,“念。”
足利义持展开信纸,中山王武宁措词谦卑、却字字如针:
“下国中山王武宁,顿首再拜日本国大将军阁下……天朝皇太孙殿下仁德广布,察知海疆纷扰,特遣曹国公李公景隆为钦差,巡阅东南。
曹国公乃大明皇家三代宠臣,天子信重,太子倚为臂膀,太孙待之如兄长……
今携天量丝绸、生丝、名茶,泊于鸡笼港。大将军若诚心悔过,欲续邦谊,此天赐良机也……
下国愿为引荐,然须大将军亲赴鸡笼,面谒曹国公,陈情谢罪。下国敢以宗庙社稷为保,两国纵有兵戈,不斩来使……”
念到这里,足利义持的声音停住了。
“父亲,这是机会。那些货,正是京都、堺市那些大商屋催逼了半年的东西。几位守护大名上月联名上书,说若再无丝绸茶叶安抚家臣,恐生变乱。”
足利义满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义持,你看到的是货。我看到的是刀。”
足利义持说道:“可信中说了,中山王愿以社稷作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足利义满短促地笑了一声,
“一个在明国和日本之间骑墙三十年的小国之君,他的担保,值钱吗?你忘了明国太孙在南京杀了我们三十多个人的事吗?那些也是‘使节’。”
足利义持握紧了信纸:
“但父亲,国内的情况您也清楚。关东的势力蠢蠢欲动,九州那些大名阳奉阴违,若再失去畿内商屋的支持,我们的根基……”
“我知道。”足利义满打断他,“所以我没说不去。”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亲赴鸡笼”四个字上:
“但我不能直接去。你是征夷大将军的继承人,你替我去。先去那霸见中山王,探明虚实。若明人真有诚意交易,若中山王的担保可信,我再动身。”
两天后,一艘悬挂着足利家二引两纹旗的关船驶入那霸港。
足利义持站在船头,看着这座琉球最大的港口。港内泊船不多,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
几个琉球官员在码头上等候,神情拘谨,眼神不时瞟向港口外海。
“将军一路辛苦。”为首的中山国王弟向英杰躬身行礼,“王上已在首里城等候。”
足利义持正要下船,港外突然传来号角声,三艘巨舰从港外礁岛后转出,船首破开海浪的声响沉重如雷。
它们没有进港,而是成楔形阵列泊在港外水道,恰好堵住了出港的主航道。
足利义持后退两步,那是明国水师的战船,船侧炮窗打开,炮口隐约可见。
向英杰脸色发白,低声道:“是……是张温将军和曹震将军的巡防水师。近日海防加紧,所有进出船只都要查验。”
话音刚落,一艘哨船已从明军旗舰放下,直冲关船而来。
十余名明军水兵跃上甲板,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百户。
“哪来的船?”百户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目光扫过足利义持身上的狩衣和太刀。
向英杰急忙上前:“将军,这是日本国……”
“没问你!”百户一挥手,两个水兵立刻将向英杰架到一旁。
他走到足利义持面前,上下打量,“倭人?你他娘的来琉球做球?”
足利义持强压怒气,用汉语回道:“我乃日本国征夷大将军之子足利义持,奉父命来见中山王,有国事相商。”
百户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倭奴也配谈国事?”
他忽然伸手,一把揪住足利义持的衣襟:“三月份在厦门杀我百姓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国事’?”
足利义持身后的四名武士立刻按刀,但明军水兵动作更快,长枪戟指,弓弦拉满,瞬间将几人围在中间。
“怎么?想动手?”百户的脸凑近,往足利义持脸上啐了一口,“你动一下试试?老子正好缺几个首级领赏!”
“将军息怒!”向英杰挣脱水兵,扑过来跪下,“这位确有中山王手书!是王兄请来的客人!”
百户斜眼看他,半晌,松开了手。足利义持踉跄后退一步,狩衣领口已被扯破。
“手书呢?”百户伸出手。
足利义持咬牙,从怀中取出中山王的信函。百户接过,胡乱扫了两眼,他其实不识字,但认得中山王的印。
“哼。”他将信扔回足利义持怀里,突然抬腿,一脚踹在足利义持小腿上。
足利义持吃痛跪倒。
“这一脚,是替厦门死难的乡亲踢的。”百户蹲下来,笑着揪住他的脸蛋,“记住了,狗倭奴。在这片海上,你们的命,不值钱。”
他站起身,对水兵挥手:“带走!”
首里城,偏殿。
中山王武宁看着被押进来的足利义持,额头渗出冷汗。
他看见这位日本幕府将军继承人的狩衣沾满尘土,发髻散乱,脸上还有擦伤。
“王上,”那名百户抱拳,声音洪亮,“末将在港外查到这伙倭人,形迹可疑,已暂行扣押。听说是王上的客人?”
武宁张了张嘴,看向一旁按刀而立的曹震。
“是……是本王请来的。”他艰难地说道:“曹将军,这位是日本国大将军之子,确有要事……”
曹震终于开口,“王上莫不是忘了,去年三月,倭寇刚在福建屠了两万人?太孙殿下有令:凡倭船倭人,近海百里者,皆可视作敌探,可就地格杀。”
足利义持抬起头,清晰感受到那种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不是谈判桌上的威吓,而是真正经历过血战的人才会有的眼神,看他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武宁起身,快步走到曹震面前,压低声音:“曹将军,此人是曹国公要见的。”
“曹国公要见的是他老子,不是这个小崽子。不过既然王上这么说……”
曹震走到足利义持面前。
“听着,狗倭奴。回去告诉你狗爹,滚到鸡笼港去。曹国公就在那儿等着。”
足利义持咬紧牙关。
曹震继续道:“提醒你一句,上一次自称使节的三十多个倭人,现在脑袋还在南京城外挂着。你爹要是敢耍花样……”
武宁趁机上前,扶起足利义持,对曹震和百户道:“两位将军辛苦,后殿备有酒菜,还有歌女…”
曹震最后看了足利义持一眼,转身离去。百户带着水兵跟上,甲胄铿锵声渐远。
殿内只剩下武宁、向英杰和足利义持,以及几个面如土色的琉球侍从。
“世子,请起。”武宁叹了口气,“方才…情非得已。”
足利义持慢慢站起来,盯着武宁:“这就是中山王说的,‘不斩来使’?”
武宁苦笑:“世子,你也看见了,在琉球,曹将军就是规矩。”
他示意侍从端来茶水,等足利义持稍缓,才继续道:
“不过曹国公确有诚意。只要大将军亲赴鸡笼,面陈谢罪之意,过往之事,或可商谈。那些货,也确实是贵国急需之物。”
足利义持沉默许久,问道:“我父亲若去,真能平安归来?”
武宁直视他的眼睛:“本王以宗庙社稷起誓,只要大将军诚心而去,必平安而归。而且……”
他压低声音:“世子可知,那十几船货只是开始。若此番能重修旧好,重启勘合贸易,贵国缺的何止丝绸茶叶?铁料、药材、书籍…这些,只有天朝能给。”
足利义持闭上眼睛,“好。我会禀告父亲。”
武宁点了点头:“三日后,本王在此等候。若大将军愿往,本王陪他同去鸡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