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义满说着恭谨的套话,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
这位皇太孙面容俊朗,举止文雅,与斩杀三十几个使节的狠辣形象,实在相去太远。
“殿下远来辛苦,海上颠簸,还请先至帅帐稍歇,容臣等稍作安排。”蓝玉声音洪亮地建议道。
朱允熥却摆了摆手:“将士们跨海戍守,开辟草莱,才是真辛苦。舅姥爷,大表哥,何不陪孤在营中走走。足利将军若有兴致,不妨同往。”
足利义满立刻躬身:“臣荣幸之至。”
一行人沿着码头、仓储区及部分营房外围缓步而行。
朱允熥询问着垦田、港口吞吐、兵士操练的情况,蓝玉简要回禀。
每遇到巡哨的军士,朱允熥必定停下脚步,问上几句家乡、衣食,虽只是寥寥数语,却令那些粗豪的汉子激动不已,回答得格外响亮。
足利义满默默观察,发现这位年轻皇太孙对军务民生所知甚多,问的也切中要害,并非装装样子。
这一圈走下来,时间悄然流逝。
待到傍晚,营中各处开始升起炊烟,露天营地传来阵阵欢声和食物的香气。
“看来今晚营中是要加餐了。”朱允熥笑了笑,对蓝玉道,“走了这一圈,确实有些乏了。舅姥爷,今晚便叨扰一顿军营的饭食如何?”
蓝玉立刻抱拳:“臣已命人略备薄酒,一来为殿下接风洗尘,二来……”
他看了一眼足利义满,“足利将军父子远来是客,正好一并招待。”
朱允熥颔首:“甚好。那便听舅姥爷安排。”
众人随即转向帅府所在。
片刻后,宴席已开,主位上是朱允熥,左侧依次是蓝玉、李景隆,朱高煦、朱济熿下首作陪。
右侧客位,则是足利义满与足利义持。马和换了身干净袍服,垂手侍立在朱允熥身后不远处。
酒过三巡,朱允熥主动与足利义满谈起了汉诗。
足利义满汉学修养确实深厚,对《诗经》、《文选》信手拈来,言语间颇为自得。
朱允熥含笑听着,偶尔引一句唐人边塞诗,或宋人豪放词,意境陡然开阔雄浑,总能将足利义满带入另一种他难以企及的宏大格局。
足利义满初时还有心切磋,到后来便多是恭维赞叹了。
话题又转到禅宗。
朱允熥依旧带着浅笑,听着足利义满谈论禅机,心中却清明如镜。
他来自后世,自然知道眼前这位“日本国王”足利义满,绝非寻常人物。
此人以武家之身,凭借权谋与狠辣,历经多年混战,最终结束了南北朝对峙,基本统一日本,被倭皇封为“征夷大将军”,权倾朝野。
其手段之果决,心性之坚忍,在日本史上堪称一代枭雄,素有“足利家的藏龙”之称,喻其善隐忍、能屈伸,犹如潜藏深渊的龙。
更有趣的是,朱允熥记得,此人晚年仿效日本权臣的传统,出家为僧,法号“道义”,看似退隐,实则仍在幕后牢牢掌控着幕府大权,其子足利义持不过前台傀儡。
这等人物,此刻坐在自己面前谈禅论道,恭敬有加,无非是形势比人强罢了。
酒至酣处,足利义持忽然起身,向朱允熥躬身:
“皇太孙殿下,如此良宴,无乐何以尽欢?在下粗通剑技,愿舞剑一段,以助殿下酒兴,亦显我日本武士赤诚。”
这并非挑衅,而是日本上层宴饮中常见的礼节,主客或武士于席间献艺,以示郑重与敬意。
这位足利义持,今年十六岁,年轻气盛,在京都亦有“足利家的猛虎”之诨名,与其父的“藏龙”相对,
意指其勇猛锐利,锋芒外露,在日本公卿武家的评价中,是个行事果决、甚至有些凶狠的角色。
朱允熥微笑颔首:“早有耳闻日本剑道别具一格,今日得见,甚好。”
足利义持走到厅中空地,自有随从奉上他的太刀。
他屏息凝神,缓缓抽刀出鞘,寒光乍现。
随即,他身形展动,刀光随之流转,劈、刺、撩、抹,动作迅捷而充满力量感,带着一种东瀛特有的凌厉与仪式之美。
舞至激烈处,刀风呼啸,气势颇足。
朱高煦早已看得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待足利义持一套刀法舞完,收刀行礼时,朱高煦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来,对朱允熥抱拳:
“皇太孙哥哥!这等舞练看着不过瘾!臣弟见猎心喜,想与这位日本少将军,用竹剑比试一番,切磋技艺,也为宴会添个彩头!请太孙准许!”
席间微微一静。
蓝玉自顾自喝酒,仿佛没听见。李景隆笑容不变,眼神却瞥向朱允熥。
足利义满眉头皱了一下,看向儿子。
朱允熥看着跃跃欲试的朱高煦,又看看面色矜持、眼神孤傲的足利义持,笑了笑,先转向足利义满道:
“将军见笑了,孤这位堂弟,名唤朱高煦,今年十五岁,乃是孤的四叔燕王之嫡次子,现封高阳郡王。
四叔燕王弓马娴熟,韬略过人,在诸王叔中亦是翘楚。高煦自幼随父习武,性子粗莾,将军勿怪。”
足利义满闻言,立刻放下酒杯,起身拱手:
“原来是燕王殿下次子!失敬失敬!臣义满早闻燕王殿下镇守北疆,威震朔漠,乃天朝柱石。
敝国亦有谚:‘虎父无犬子’。方才初见郡王殿下英姿,便觉气宇非凡,果然家学渊源,名不虚传!”
他这番话倒是半出自真心的感慨,北地燕王的威名,他确实有所耳闻。
朱允熥含笑点头,这才对朱高煦与足利义持道:“既是助兴,点到为止。准了。取竹剑来。”
很快,两柄以硬竹制成的训练用剑取了上来。
朱高煦与足利义持各执一柄,走到厅中,相对而立。
足利义持深吸口气,双手握紧竹剑,举至眉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剑道起手礼,目光锐利。
朱高煦则随意多了,单手握剑,斜指地面,咧着嘴,全身却已如蓄势待发的豹子。
“请!”足利义持低喝一声,踏步上前,竹剑带风,一记凌厉的正面劈砍,直取朱高煦面门,正是日本剑道典型的“唐竹”架势。
朱高煦不闪不避,眼看剑锋将至,才猛地侧身,手中竹剑由下向上斜撩,精准地格开对方劈砍,力量之大,让足利义持手腕一震。
不等足利义持变招,朱高煦格开的竹剑就势划个半圆,借着腰力横扫对方肋部。
足利义持急忙回剑格挡,“啪”一声脆响,两人各退半步。
足利义持脸色更加凝重。
他意识到,对方力量远在自己之上,剑法更是迥异,大开大合,凶悍直接,毫无花巧,每一击都势大力沉,攻守转换极快。
他试图以步伐和敏捷周旋,施展日本剑道中的连续刺击和小幅劈砍技巧。
然而朱高煦根本不管这些,他仗着力大身稳,竹剑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往往一剑劈出,就逼得足利义持必须全力格挡,连连后退。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和更侧重于战场搏杀的明军剑术面前,足利义持精研的剑道技法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厅中只闻竹剑相交的噼啪声,还有两人沉重的呼吸。
朱高煦越打越兴奋,口中呼喝不断,攻势如潮。
足利义持额头见汗,咬牙支撑,寻找反击机会。
终于,他觑见朱高煦一个大力劈砍后略有迟滞,眼中精光一闪,低吼一声,身形疾进,竹剑毒蛇般直刺朱高煦胸口空当!
这一下变招极快,角度刁钻。李景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蓝玉瞥了一眼,依旧喝酒。
朱高煦却像是早有预料,刺来的竹剑眼看就要及体。
他壮实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猛地向后一仰,足利义持的剑尖,擦着他胸前衣襟掠过。
同时,朱高煦原本因劈砍而扬起的竹剑,借着后仰之势划过一个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啪”地一声,重重击在足利义持因突刺而暴露的右手手腕上。
“啊!”
足利义持痛呼一声,竹剑脱手飞出,踉跄后退数步,捂着手腕,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又迅速涨红,满是羞愤。
朱高煦则已收剑站直,哈哈一笑,将竹剑随手抛给旁边的侍从,对足利义持抱了抱拳:
“承让承让!少将军剑法精妙,我不过是力气大些,侥幸,侥幸!”
朱允熥适时开口:“高煦,你也太莽撞了些。义持公子无碍吧?比试助兴而已,莫要伤了和气。”
他目光转向足利义满,“令郎身手矫健,剑技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足利义满看着儿子强忍疼痛与屈辱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起身道:
“皇太孙殿下过誉了。洪武皇帝马上定鼎天下,龙子凤孙自然勇武过人,郡王殿下身手不俗,实在令人钦佩。义持年少浅薄,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他瞪了还在发愣的足利义持一眼,“还不快谢过皇太孙殿下关怀,谢过郡王殿下指点?”
足利义持浑身一颤,低下头,走到朱允熥席前,深深鞠躬,声音干涩:“谢太孙殿下关怀…谢郡王殿下…赐教。”
朱允熥摆摆手,笑容不变:“入席吧。酒尚温,我们继续。”
宴会继续,丝竹声响起,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只是足利义持沉默了许多,手腕处隐隐作痛。朱高煦则志得意满,与朱济熿低声说笑。蓝玉和李景隆交换了一个眼神。
马和静静看着这一切,将杯中酒,盘中肴,席间笑谈,剑下胜负,刻进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