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三月,南京,东宫文华殿侧殿。
朱允熥刚从龙江船厂回来,便见夏福贵引着马和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曹国公急信。”
朱允熥拆信速览,心中巨浪翻滚。
"李景隆办事果然漂亮。称臣,请罪,赔款,三桩大事全部落定。"
"头一年的三百万两,已稳稳押在鸡笼港,这不仅是钱,更是足利义满服软的铁证。"
"更妙的是那批货,原想着能换回四百万两便是大赚,李景隆竟生生卖出了六百八十万的天价,海贸的利润真的是大得匪夷所思啊,这帮日本人,对明朝货物,简直如饥似渴……"
"如此一来,平倭总司的银根顿时宽裕,小琉球筑城、造船、养兵的耗费,至少一年内可从容支应。"
"父皇与皇祖父那里,也好交代了。“
看到信末,朱允熥欢呼雀跃的心情又沉静下来。
"石见之地,果然卡住了。"
“足利义满做不了大内义弘的主,此事李景隆在信中剖析得明白。"
"这并非推诿,而是幕府权威太虚弱,压制不住桀骜的地方豪强。"
"有趣!必须马上向皇祖和父王禀报!"
"李景隆说得对,这暂时的受挫,底下涌动的,却是千金难买的良机。"
"一个分裂、内斗的日本,远比一个铁板一块的日本,对大明有利百倍。"
"足利义满需要大明的册封与贸易来妆点权威,镇压不臣;"
"那大内义弘呢?手握重兵,不肯屈居人下。"
"驱虎吞狼,分而治之。妙啊!"
朱允熥心中一阵狂喜,蓝玉那一怒,歪打正着,正好试出了足利义满的底线与软肋。
他脚步生风,径直向文华殿正殿走去,走着走着,心中计议已定。
"有些路,我必须亲自去丈量,有些棋子,我必须亲自落下。"
"镇海号海试已经完美成功,该驾着这艘巨舰首航了。既能检验镇海号的远航能力,又能彰显大明的强大国力,或许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至于航线么,就从刘家港出发,直抵鸡笼港,再也不必舍近求远绕道厦门了,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横穿澎湖水道了!"
"这,就是耗费巨资打造大国重器,应得的回报。"
五日后,小琉球,鸡笼港。
李景隆正望向西北海面,心中默算着,马和来回往返,捎回南京的回信至少还需二十日。
突然,港外山顶了望塔上,代表“不明船只”的黑色三角旗急剧升起,紧接着,代表“数量为一”和“体型巨”的信号旗次第展开!
港内所有懂旗语的人,无论是明军将领,还是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持,都在瞬间愣住了。
众人潮水般涌向码头。
只见海平线上,一个巍峨如城楼的巨大剪影刺破天际线。
随后,三面硬帆吃满了风,宛如垂天之云,以一种平静但不可阻挡的速度逼近。
“船首有字,是‘皇明镇海号’!” 了望兵呼叫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惊骇中带着狂喜。
足利义满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甲板上。
他无法理解,明国是如何让这样一座海上城池飞越重洋的。
这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航海技术,而是近乎神迹。
蓝玉按着刀,死死盯着那面逐渐清晰的巨舰,脸上是不敢置信的错愕。
李景隆看见巨舰破开碧波,轮廓越来越清晰,远非去年腊月初八,在龙江关看到的那个空壳子可比。
船体两侧,一门门洪武大炮从舷窗中探出,指向四方。
船身外包裹着铜皮,与江试时裸露的木色已是天壤之别。
三层甲板上,箭垛密布,神机箭与碗口铳赫然在目。
士兵们身穿赤红色战袄,在其间肃立,盔甲的反光连成一片,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
船首巨大的“皇明镇海号”五个字,漆色鲜红如血。
最令人心悸的,是主桅顶端那面前所未见的旗帜,并非常见的龙纹,而是一只金色海东青,目光锐利,正展翅搏击沧海。
“这才是镇海号的真面目?”李景隆喃喃道。
作为行家里手,蓝玉比李景隆看得更真切,炮位的布局,利于侧舷齐射;箭垛的角度,能覆盖每个死角;船身吃水极深,说明舱内满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好!真好!"
足利义满早已面无人色,巨舰山一样的体量,密密麻麻的武装,肃杀的气氛,让他两股控制不住地战栗。
展现在他眼前的,根本不是战船,而是一座浮动的堡垒。在他心中,恐惧和绝望油然而生。
当初忽必烈征日,日本几乎灭国,是从天而降的飓风,救了日本的命。
可眼前这艘镇海号,足以抵御飓风。如果明国有几十艘这种体量的巨舰…他不敢想下去了。天朝就是天朝啊,拔根汗毛就比腿粗…
“轰隆!”首锚抛下的巨响,将足利义满拉回现实。
又是哗啦啦的巨响,他看见,比臂膀还粗的锚链,摩擦着船舷,砸入海中,激起重重的浪花。
紧接着,船尾副锚也沉沉落下。首尾两副锚,将巨舰牢牢锁住,纹丝不动。
未等他回过神来,船舷侧面的厚木板被放下。
第一波下来的,是近百名披坚执锐的禁军,步伐整齐划一,迅速占领码头要冲,构建起一道警戒线。
紧接着,一袋袋印着“苏松白粮”、“淮安精米”的麻包,一捆捆簇新的战袄、胖袄和胫甲,一箱箱制式腰刀、长矛、箭镞,被健壮的军汉扛了下来。
最后是果蔬、腌肉、药材,甚至还有几十笼活鸡活鸭。
亲眼目睹这一切,足利义满脸色又白了几分,明军跨海补给能力如此之强悍,日本危如累卵矣!
就在这时,舰船主甲板舷边,出现了一群人。
为首者,一身赤色织金云龙纹常服,立于巍峨船楼之上,海风拂动他的衣袂,正是皇太孙朱允熥。
他没有立刻下船,而是扶着舷墙,望着整个鸡笼港。
足利义满看见蓝玉与李景隆,越众而出,快步走向主跳板,双膝跪下,恭敬叩拜。
"臣蓝玉!“
"臣李景隆!"
"恭迎皇太孙殿下!"
"殿下亲临险地,臣等万死!"
他们身后的将领、军士,港口忙碌的民夫,瞬间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席卷码头:“恭迎皇太孙殿下!”
皇太孙?这就是李景隆口中的皇太孙?怎么这么年轻?他来干什么?是福是祸?
足利义满头脑中涌出无数个念头,他强撑着快要瘫软的膝盖,以标准的唐礼深深鞠躬:
“日本国臣,源道义,携子义持,恭迎大明皇太孙殿下驾临!”
他身后的日本使团,早已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
朱允熥走下主跳板,身后跟着朱高煦和朱济熿。
他先扶了扶蓝玉,"舅姥爷请起!"又伸手扶李景隆:"大表哥请起!"
趁着他们寒暄的间隙,足利义满忙过来施礼:"日本国臣征夷大将军源道义,参见天朝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显然没料到,足利义满汉语说得这么纯熟。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和煦地笑了笑,"足利将军,久仰大名,一路辛苦了。“